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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示着新一天的来临。
“喂——”顾衿朝着远处招手,和它们打招呼,她手舞足蹈地在朝阳下欢呼,无端从心里生出喜悦。
“真难得。”她很真诚地感慨,“这些以前我从来没看到过。”
“是。”雷西举着相机,咔咔的快门声响起,“我也没看到过。”
风吹起顾衿乱蓬蓬的头发,她的侧脸也被朝阳的余光镀上一层金黄,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穿着冲锋衣,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球鞋上都是干涸的泥浆,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雷西手中快门不断,忽然问她:“我给你拍张照吧?”
顾衿问:“你不是一直在拍吗?”
“不是拍它们,是拍你。”雷西上前几步,从兜里拿出一张储存卡换到相机里,屏幕上显示着数十张不同面孔的女孩。
她们站在沙漠里,站在瀑布的岩石上,站在原始丛林,脸上抹着斑驳的色彩,或者素颜,但都是出奇一致的年轻,她们不着寸缕,尽情地展示着少女的活力和专属于她们的柔美胴体。
雷西的摄影作品除了风景以外,他最擅长的,就是女像。
顾衿摇摇头:“不了。如果往前两年,或者三年,可能我会答应。”
雷西反问:“怕我居心不良?”
“不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顾衿羞涩一笑。
雷西不轻易妥协,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任何贪念:“你今年才二十五岁,是一个女孩最好的年纪。”
“是二十六岁。”顾衿反驳,“过了昨天,我二十六岁了。”
“我没办法像她们一样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她说着,转身往山下走,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雷西不再说服她,两人沉默着往营地回,气氛有点尴尬。
今天有旅行团的车来,他们需要早早收拾好搭顺风车去开普敦,然后租船到海豹岛和企鹅滩,最后去好望角,那是他们一行人的最后一站。也是顾衿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站。
到开普敦市里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家靠谱的酒店。
折腾了十天,睡床的机会实在太少。奈何现在是旅行旺季,又没有事先预订,找了三家都没有空房,最后还是萨娜用当地人语言沟通,才在港口附近一家民居旅店找了三间空房。
虽然没有酒店那么舒适,但是好在离港口近,方便租船出行,而且民居外有个非常大的露天草坪,草坪后面是树林,临着一汪清澈的泉水。
下午雷西跟着胡澎几个男人去港口找老板租船谈价钱,张教授、顾衿、萨娜就在港口附近的小咖啡厅坐着休息。
因为游人很多,不少黑人小孩儿都趁机跟外地游客合影拍照以此讨钱。
街上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正因为被一位白人先生合影而不给钱在苦苦哀求,那胳膊,顾衿伸出手比了比,也就自己的手腕那么粗。
非洲这地方,因为气候和自然条件,贫瘠,高温,湿热,总是很容易感染各种病毒,顾衿这一路上见过太多因为贫穷或者得了病而无力医治的小孩。
小男孩跟在白人先生屁股后面,不依不饶地伸着手,却始终没人理,跟了几米,那位先生大概是烦了,直接踢了小男孩儿一脚。
顾衿站起来。
张教授惊愕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小顾?怎么了?”
顾衿盯着那个小男孩,他穿着宽大的白色背心和红色短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张教授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慈祥地笑了笑:“小顾,你应该很喜欢孩子吧?”
顾衿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讪讪坐下:“还行……”她又往小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觉得这些小孩儿挺可怜的。”
小男孩在往回走,眼睛一直在寻找下一个拍照目标,顾衿举起手,男孩眼睛一亮,迅速朝她跑过来。
萨娜瞪大了眼,忙按住顾衿的手,满脸写满了荒谬:“顾!不能!No!No!”
她飞快地用中文讲着:“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一个知道了有这样的机会,接着会来非常非常多小孩,真的,你相信我,这只是他们剥削游客赚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真的没钱吃饭。”
在肯尼亚就是这样,走在街上,总是会有上来讨钱的黑人,因为队伍里有成年男人,多少能有些震慑作用,可是一换成小孩,顾衿总是第一个从口袋里拿零钱,为此,雷西曾经冷着脸跟她说过很多回。
可是来不及了。
小男孩一溜烟跑到顾衿面前,伸出一只手,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Lady, need a photo with me?(女士,需要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No.(不)”顾衿笑眯眯的,从牛仔裤兜里找出一张十兰特的钞票,“Please buy a cup of coffee.(请帮我买一杯咖啡。)”
小男孩高兴地点点头,拿着钱跑远了。
萨娜朝顾衿翻了个白眼,一头小辫都跟着她的脑袋晃动,在发泄对她的不满:“他不会买的,而且会带来更多想和你合影的人。”
顾衿满不在乎,她戴着太阳帽,依然笑眯眯的:“我相信他。”
小孩子的眼神总是真挚清澈的,渴望也总是比大人要来得更直白透彻,他需要钱,并且愿意为钱做一些事情,所以顾衿也愿意相信他。
不一会儿,小男孩端着一杯咖啡慢慢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到顾衿面前,摊手给她看自己手里的硬币,顾衿微笑着摆手,小男孩瞬间笑了。
他牙齿非常白,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感激的光。
他把手里的砂糖和奶袋放在顾衿手里,高兴地跑远了。
一直坐在顾衿对面的张教授始终没说话,一直在观望顾衿。
起初,她以为顾衿是富家小姐,出手阔绰,学着那些电视、小说里的人没事儿跑出来看看广阔天地,后来接触多了,她发现这个小姑娘有她自己的故事。她很少说话,也很少炫耀或者谈起自己的家庭环境,甚至很少谈自己的来处,她望着那些孩子的眼神里,除了同情以外,更多的是悲悯,是那种来自于女性天生的母性光环。
已经下午三点了,码头有不少货船停靠卸货,船工涌动,很嘈杂,雷西他们顶着太阳从港口回来,脸上情况不容乐观。
“最近两趟出租的船也得三天以后才会来,船老板鸡贼得很,现在价格上涨,一艘一天要一千兰特,还不算押金。”
萨娜问:“那怎么办?我们转车去德班看看?”
张教授的爱人苏教授不同意:“折腾了这么多天,老骨头实在撑不住了,干脆在开普敦休息几天缓缓神儿,什么时候有船什么时候走吧。”
苏教授是雷西的启蒙老师,他非常尊重他,雷西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胡澎、顾衿,你们呢?”
顾衿闲人一个,随便怎么都行,胡澎平常被工作束缚着,难得出来一趟,也答应了。
于是大家商定这几天就在开普敦休息闲逛,白天由雷西和胡澎来港口盯着消息,什么时候有了闲船,马上就走。
在小咖啡店买了几个三明治吃过当晚饭之后,六个人沿着港口往租住的民居走。
开普敦港是南非最大的航运中心,每天有数百艘货轮停靠,港口非常热闹。三号卸货通道上有七八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搬运工正把今天这一批集装箱卸货,谭禹戴着墨镜,穿着沙滩裤和老人衫,正和船上的负责人清点数目。
“我要的那几箱药你们运过来了没有?”
“运了,特地从无锡药厂给装的箱,报关单里也有,还有您要的那批化验仪器,这次都跟船一起来了。”船上的负责人挠头一笑,“还有我们旁总让我给您带句话。”
谭禹垂眼在单子上签字:“说。”
“他说非洲这地方病毒多,您小心,别回头感染了什么毛病,英年早逝……”
话没说完船工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脚,谭禹把清单扔给他,笑骂:“滚蛋。”
实验室急需这批药做实验,谭禹叫了几个人把药装车,自己靠在小吉普前头抽烟,火儿刚点着,就不动了。
远远过来六七个人,因为黑头发黄皮肤,和自己一样带着亚洲特征,很容易让人辨认出来,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棒球帽,背着双肩包,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们从他面前走过,谭禹认出来了。
她晒黑了点,可是笑起来时上翘的嘴角和那双黑漆漆生动得跟画儿似的眼睛,谭禹记忆非常深刻。
她一直在跟她旁边那个长头发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说话,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其他地方。
谭禹伸手跟个愣头小子似的想跟她打招呼:“顾……”
“衿”字还没出口,那群人已经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了,顾衿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谭禹盯着他们良久,心中不忿,他叼着烟,拧动钥匙,小吉普在开普敦的夕阳里嗖一下开了出去。
晚上住的民居旅店有个小型的篝火派对。
树上挂着长长一圈灯带,拾来的木枝用红砖垫了铺成高高的小塔,淋上汽油,火光明亮,为了营造气氛,老板还特地烤了一只火鸡送给大家吃。
滋滋肉香伴随着浓浓的篝火气息,住店的旅客三两坐在一起谈笑,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热闹异常。
酒是当地自产的啤酒,后劲很大,顾衿跟着大家干了几口就觉得隐隐有点飘乎乎的。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颊有点红。
难得气氛这么好,算上旅店里其他几个中国旅客,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儿。
“张教授,您这次跟着拍大迁徙,是打算参加今年的哈苏国际大赛?”
“都六十多岁了,还参加什么比赛,这次是西子硬要我们老两口来的,你苏伯伯这几年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想着趁他还行再过来看一次,拍点作品回去给学生。”
胡澎点点头,问对面坐着的几个年轻男女:“你们都从哪儿来啊?咱们张教授和西子是上海人,我是北京人,小顾是C城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四川的。”
“江西的。”
“沈阳的。”
几种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夹杂在一起,听得人发笑。雷西盘腿坐在顾衿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C城的小吃不错,什么时候去了,能当个向导吗?”
顾衿一怔:“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之前一直是跟我妈在B市生活的。”怕雷西觉得她是在有意推辞,顾衿又说,“不过前几年商业街还不发达的时候有几个地方小吃确实不错,你要去的话,我把地图攻略发给你啊。”
雷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意味深长。
“哎,西子!有人问你跟你媳妇是怎么认识的呢!”对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张教授跟苏教授是一九七二年在学校联谊会上认识的。你们都说说,说说。”
雷西从顾衿脸上移开目光,讪讪地道:“怎么想起聊这个了。”
雷西是这十几个人里较为特立独行的,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蓄着画报上极具男人味儿的经典胡子,加上一身健硕肌肉和不矮的身高,想让人不留意都难。
对面的沈阳姑娘很豪爽:“一帮大姑娘小伙子的,不聊这个还聊什么啊。再说了,这不也是给你们变相打听消息提供机会嘛!这异国他乡月黑风高的,小酒一喝,情怀来了,办事儿也方便。那个……顾……顾什么来着,实在不好意思,我没记住。”
顾衿无所谓地笑笑,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顾——衿。”
“对!顾衿!”沈阳姑娘一挥手,霸气十足,“你单身吗?有男朋友了没?我看我旁边这哥们儿可盯你半天了。”
坐在沈阳姑娘旁边那男孩看上去也就是个大学生,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戴着黑框眼镜,让顾衿忽然想起了傅安常。
她看着那个男生,礼貌一笑:“我结过婚了。”
“噢……”一片唏嘘之声。
有人不经意地往顾衿手指上看了一下。沈阳姑娘又把目标放在雷西身上:“雷哥?你呢?成家了没有?”
大家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胡澎摆摆手:“问别人都行,西子就算了吧。要不先从我开始?”
沈阳姑娘不依不饶:“为什么雷哥不行啊?”
胡澎也来劲了:“嘿,小姑娘你较什么真儿啊,别说你雷哥有媳妇,就是没有,今儿个你俩也没戏!”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眼看着火药味渐浓,雷西忽然吹了声口哨:“行了行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俩先掐起来了。”
“就是——”沈阳姑娘剜了胡澎一眼,“多管闲事。”
雷西仰头灌了两口啤酒,待缓过胃里灼烧那股劲,低沉开口:“我妻子去世有七年了。”
大家集体沉默下来。
好像在等雷西的下文,好像是表达刚才自己不礼貌发问的歉意。
雷西不在意地笑笑:“我跟她是一九九七年在北京进修的时候认识的,她老家在C城,家庭条件也不好,考上大学全家好不容易来北京玩一次。那时候故宫门口照一次合影十五块钱一张,她就在天安门城楼底下跟人讲价,小姑娘穿着白衬衫,一条毛呢料子的裙子,梳着娃娃头,我当时一眼就瞄准了。”
情怀总是让人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雷西比画着相机:“那时候用的还是尼康FM2,我跟老师去故宫采风,趁老师不注意我过去问她,我说我能给你照相吗,不要钱的,等照完你给我个地址,我把照片给你寄回去。”
“小伙子心机颇深啊……”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大家小声笑起来,气氛开始变得轻松。
雷西也笑:“她一开始以为我是骗子,我拿了摄影学院的学生证给她她才信,给她拍了十几张,临走留下地址,我俩就开始通信了。先是打着寄照片的名义问好,然后熟了就聊工作、学习环境,聊家庭,最后谈感情,等她大学毕业我接她来上海,才算是安了家,结婚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女儿。”
“那后来怎么……”
雷西眼神黯淡下来:“她一直在变电所工作,一次暴雨,变电所后山有十几个总闸和实验室都开着,那天正好她值班,去后山关闸的时候遇上电击,出了事故,那时候我正在贵州一个自治县拍作品,回去的时候就剩一盒骨灰了。”
人群沉默良久,沈阳姑娘喃喃自语:“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