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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彻坐在门口,身上的伤虽没伤及筋骨,却辗转反侧痛了一夜,他没有睡好,便觉得疲倦难耐,心中更含了一包窝囊火气无处发泄,深悔自己那日莽撞进去救人,白白连累自己挨了一顿打。
他正懊恼,只听身后的门上笃笃几声响,有年轻女子轻声唤:“凌云彻。”一包薄薄的东西隔着墙头“哗”地飞落下来,他顺手捡起一看,却是一双鞋垫子,针脚纳得又细又密,显然是新纳的。
云彻心头微微一暖,自从他入宫当差起,便再没人替他纳过一双鞋垫了。他一笑,牵动嘴角的伤,不觉生了几分懊恼,更兼了一分难以言说的畏惧。他抬起头,看着甬道之上细细窄窄的一痕天空,灰扑扑的,好像随时会变成一条勒死人的绳索,套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一狠心,随手将鞋垫从墙头抛了进去,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冷冷道:“自从进了宫就没穿过别人送的鞋垫,怕穿上了走到阎王跟前去。”
里头轻轻笑了一声,忽然笑声止住,换了一种惊疑的口吻:“你的脸怎么了?”
想是里边的人看到了他脸上的伤,他索性也不瞒着,粗声粗气道:“那天是我莽撞了。只想着你们的命,忘了自己也是一条命。”
有片刻的沉默,如懿已经明白过来,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却也是深深一福到底。“抱歉,是我们连累你。”她轻声道,“伤要不要紧?”
云彻听她并未因自己的呵斥与粗暴而负气离去,转念想见当日救与不救,原在自己一念之间,如何能怪旁人,心下便先软了几分,换了稍稍温和的口气:“不要紧,都是皮外伤。”
如懿松一口气:“那就好。否则我与惢心心里更加过意不去。那么,知道是什么人打的么?”
云彻犹豫片刻,想起领头一个侍卫的话,便道:“他们说了一句,什么有了皇子的小主,其他我便不知道了。”
如懿心头悚然一凛,便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捡起那包鞋垫道:“这双鞋垫是惢心纳了一个下午的,还望你能收下,也算我们尽一点感谢之心。”
云彻想了想道:“如果再加一瓶跌打药给我,就算是谢我了。”
如懿闻言,不觉含笑:“那就谢过凌侍卫了。”
如懿回到房中,嘱咐惢心挑了一瓶最好的跌打药和鞋垫一起送出去,自己只是坐着出神。惢心回来见如懿只是坐在桌前发怔,便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如懿淡淡道:“我只是听凌云彻方才说起,说打伤他嫌他多管闲事救人的人说起,是有皇子的小主吩咐他们做的。”
“有皇子的小主?”惢心脸色微微一变,“宫中有皇子的小主,只有纯妃和嘉嫔,难道是她们?”
如懿只是沉默不语,惢心越发猜疑道:“纯妃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是她一向与我们还算亲厚;嘉嫔虽然不太与咱们来往,言语上又厉害,喜欢落井下石,拔尖抢乖,但比起慧贵妃她们,也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会是她?”
如懿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慢慢道:“如果你受了我的指使去害人,会不会当着人家的面提起是谁指使的?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影子话都不会落下。”
惢心即刻明白:“小主是说那些人是故意的?”
如懿微微一笑,看着杯中的白水道:“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分明,反而落下疑影。她们非要给我来这一招移祸江东,反而告诉我是哪些人更可疑。”
惢心愁眉叹了一声:“可惜咱们知道归知道,也不能如何防范,只能求菩萨保佑,让她们无心顾及咱们就是了。”
如懿扬眸浅笑:“这样的事,咱们做不到,海兰却一定做得到。”
因着皇后丧子,皇帝膝下的实则只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实在违背皇帝一心立嫡子为太子的心意。这一年暮春,便由海兰提议,因为后宫屡屡失子,有伤阴鸷,为求多子,皇帝与皇后便携了后宫嫔妃,相随去圆明园伴驾。一则散散心,二则也希望借此机遇可以让宫中多些子嗣,三则也暗合了太后的心意,将自己收在身边年龄颇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陆士隆的女儿陆氏让跟着去了。
果然到了圆明园中不久,陆氏不过十五岁,因着年轻美貌得到圣意垂顾,不久便封了庆常在,在皇帝身边很得恩宠。加着玫嫔旧爱难失,新宠又当道,如此一来,圆明园中愈加热闹,便越发顾不上宫里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缓了口气。
只是听着这样新宠旧爱的消息传来时,如懿起初仍不免有丝丝缕缕的惊痛,一点一滴触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渐渐地,便只剩了酸楚。每每这个时候,便会想起,那年的烟柳蒙蒙时节,与皇帝的初遇。
彼时,她还是高门玉楼里的深宅闺秀,因着表姑母嫁得那样高贵美好,也生出了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会嫁到皇室。却极想,与姑母一样,承担起一个家族的荣华,步步踏在紫禁城的朱门锦绣之内。可是偏偏,齐妃的亲生子,皇后抚养的三阿哥弘时,中意的人并不是她。一个错失,眼看着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后赐死。
一颗心除了惊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样看不上她,宁愿去喜欢不该喜欢上的人。
于是那样尴尬的时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当时皇帝仅剩下的两位成年的阿哥里,五阿哥豪放不羁,四阿哥端稳持重之余却不失一段玉树风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却偏偏更像一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浊世公子。
那一瞬间,便动了心意,忖度着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的人,便也顾不得自己一颗芳心了。
在冷宫的浸淫里,或是深宫静院午夜醒转,梦醒衾寒的时候,会忆起很多年前,姑母与当今太后安排着他们见了一次。
姑母含笑轻声唤着“青樱”,她便轻轻巧巧,莲步姗姗,从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转出来,杏子红透纱绣牡丹含露闪缎长裙缓缓漾起一点涟漪般的微澜,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白玉鹧鸪樱桃佩都微微摇曳,仿佛一朵绽放在暗夜微风里的红蔷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闺秀的沉稳笃定,安宁无波,而是,实在是在屏风后一点窥视的害羞,让她晃了晃心思,愿意捧着一颗一瓣一瓣绽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静下来,沉到尘埃的底处去。
那时她也不过十三四岁,单衫杏子红,双鬟鸦雏色。
一转身,一抬头,眼帘里撞入了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袭月华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极素净的暗色花纹,仔细瞧去是唐棣之华的图纹,腰间只一根明黄色带子,晓谕皇子身份。
她无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怎么会遥远呢?如果是真切的缘分,再远,这个人也会来到你身边。
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淡淡含笑间,便是清明天际朗月入怀。可是他即便那样笑着,也难免有一分失势皇子的萧索,萧萧肃肃,若孤松独立山巅之风。
她一贯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颤了颤,生了一股相怜之意。
真的,是君须怜我我怜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难为。
然后,亦见过一两次。不过是姑母或者当今太后的安排。
她替太后抄书,他来请安,有时替她磨墨,唤一声“青樱妹妹”。她抬起头来,并没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过,就是相视一笑罢了。
还有一次,是陪着满宫的嫔妃们在清音阁看戏,有一出是他点的,便是《墙头马上》。戏台上的戏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别人的人生百态。她却被一阕引子惹动了心肠。“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正望见他也含了一缕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这般,遥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仿佛是暮春里迟迟未开的花苞,忽然一阵春风至,便张开了重重心瓣,露出一点杏色的蕊。
身边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气味,好像一整个春天,都留在了身边,迟迟不去。
为着这个,她便肯了。肯只是一个侧福晋的地位,肯按下一颗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侧枕边,眼底心间,还有旁人。
那便是一颗初见的痴心了。
而到了如今,她还能如何呢?位分也罢,恩宠也罢,一直引以为依靠的,不过是他口中常说的三个字:你放心。
可原来,到了放心的时候,却彻底没有让她放心过。
还不如海兰,从来不深爱,所以不看,不听,不信,倒安安稳稳,平安富贵了。
如懿一副柔肠百转千回,正凝神间,却见惢心匆匆转进房里道:“小主,海兰小主刚让人从圆明园递来的消息,老爷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