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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他会来。
我想到了死,想到了血腥,都没想到严汝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及时救下我。
五爷站在看台上,他焦急的脸孔有些凝固,在一瞬间变为了阴冷。
人群内屏息静气,那样的人山人海,却忽然间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们都在等我的平安坠落,也都为严汝筠一根马鞭的殊死冒险而惊愕。
两匹马距离最近的时刻,他手腕反转用力,勾着我的腰肢将我腾空一扯,生与死擦肩而过,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掉入哪个漩涡。
是马上,还是铁蹄下。
我仰面看到头顶晴朗湛蓝的天空,余光是身下交错着奔腾而过的烈马,白马嘶鸣,红马猖獗,所有惊心动魄的碰撞,都掌控在严汝筠的手上。
轰地一声。
我坠落在白马的背上,瘫软于严汝筠的怀中。
我脸上是惊魂未定,是一丝仓促的惨白的心悸。
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贴合着他坚硬的胸膛,是两团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焚烧。
那匹发狂的红鬃烈马还在继续奔跑颠簸,将整个马场都践踏得狼藉不堪。
它更狂野了,即使刚才我没有失手松开,熬到现在也只能死得更惨烈。
如果五爷对我的宠爱让我有那么一霎那自责过背叛他,这一刻已经被抹去得干干净净。
玩物永远是玩物,我用生命取悦了他,而他连一步都没有跨下来,他就站在看台上,他何尝真的在乎过我的生与死。
所有的宠爱都因为对肉体的兴趣,所有的烦弃也都因为对肉体的厌腻。
白马在严汝筠的鞭笞下围着马场肆意奔跑起来,我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一排排苍翠的松树,是漫山坡没有枯萎的野花,还有很远很远的一只秋千和几头散步的麋鹿。
他圈着我的身体,随着马鞭高高扬起,白马跑得更快,快到我几乎要飞起来,是因为在他的怀里,惊恐全部销声匿迹,只剩下欢愉,剩下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那样令我发了疯的轰烈。
我喜欢这样不用遮掩就可以被他拥抱的美好。
这样起伏跌宕的美好也只有他能给我。
我大叫着再快一些,要最快的!
他手臂收紧稳稳将我圈住,扬手重重甩下马鞭,白马的四蹄几乎离地,人群不可置信的惊呼被风声吹散,变得很小很小,没人听得到我在喊什么,我大喊他名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在我身后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呼吸。
我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白马的速度终于变得很慢很慢,层层叠叠低垂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看台,他在浓密的叶子中忽然按住我脑袋迫使我回头,他毫无征兆的吻住我,吻得惨烈,吻得发狂。
我听到他含糊不清说,“如果我来晚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只是如他那样激烈的回应着他的吻,我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听不到。
因为我没死。
老天留着我一定有它的用意。
我们吻到天崩地裂,吻到最后一簇叶子被白马甩在后面,他滚烫的唇倏然离开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拉着缰绳在看台外的空场停下。
停下了,我却觉得天旋地转。
经理看到我平安无事长舒一口气,他大声怒骂驯马师怎么连一匹马都喂不熟,差点发狂栽下任小姐,出了任何差池五爷怪罪下来你们赔得起吗!
驯马师当然知道五爷得罪不起,他颤抖着刚要跪下求饶,五爷忽然抬起手止住经理的呵斥,他说马是自己选的,并不打算责怪谁。
他目光落在严汝筠脸上,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怎么这样巧,你从哪里过来。”
“我路过这边办事,听门口人说干爹过来骑马,进来向您问好。”
五爷粗大的手指在拐杖龙头上轻轻拍了拍,“办什么事。”
“这边有个非常合适的温泉项目。”
五爷语气阴森森,“你现在的生意越做越杂了。”
严汝筠抬头看着他,语气也是不阴不阳,“干爹不是教导我,为了钱而已,哪种生意有什么关系,干爹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做。”
五爷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他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很听话。”
他说完勾了勾手,严汝筠走上去两步,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五爷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你好像瘦了。”
他低声笑出来,“干爹又不是很久不见我,我一直都是这样。”
“不。”五爷打断他,“你最近才这样。”
这样一句充满深意的话,严汝筠仍旧面色如常,他哦了声,“是吗,干爹把我放在心上,看得出一丝一毫的变化,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老董在旁边蹙眉,他看了眼同样神情凝重的白先生,两个人都对这样的场景很纳闷儿,五爷视线移到我脸上,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握住他,我抬起手放到他掌心,他问我吓到了吗,我皮笑肉不笑说有一点。
五爷何其精明,他看出我的不满和疏离,问我是不是怪他,我将手从他掌心内抽出,“干爹一点错都没有,我怪您什么。”
“熙熙,你非常聪慧,也很沉静,我以为你满脑子精灵古怪,忽视你也仅仅是一个小姑娘,有你畏惧的东西,骑马这种事的确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我也尝试了,虽然在技术上给干爹丢脸,但气势上我还配得起做您的干女儿。”
五爷听到我这样说,他笑得非常开心,他不顾我刚才已经拒绝了一次,再度将我的手握住,贴在他心口处,“我的熙熙让我爱若珍宝。”
我莞尔一笑,可笑容不达眼底,冷淡到骨子里。
五爷牵着我走下台阶,迈到最后一级时他忽然停顿住,他偏头看了看严汝筠,“你出现很及时,救了熙熙。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五爷头微微凑过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倾斜交叉,表情看上去都十分阴煞诡异,五爷很小声问,“你怎么不立刻把她送过来,你在想什么。”
我心口一窒,五爷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话,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绝不会是别人捅给他的消息,本来知道的就不多,如果有谁早就告诉他,刚才在骑马前对我的态度不会那么柔和。
我和严汝筠之间的私情,是让我必死无疑的一件事。
五爷和他现在关系有多敏感僵持,暴露的恶果就有多不堪设想,而保住自己的关键,就是让这件事永远石沉大海,或者让在意这件事的人永远消失。
严汝筠要那本账薄很可能想推翻五爷,以他现在的权势和人脉,将这片地盘改朝换代不是难事,他是野心勃勃的男人,五爷一天不死,他只能屈居人下,他当然不肯。
没错,只有秦彪倒下或者死了,我才能彻底高枕无忧,否则他随时都会折磨死我,让我知道背叛他的下场。
严汝筠脱掉身上的马术服递给站在身后的随从,他伸手代替我挽住五爷,仿佛从前从没有存在任何嫌隙那样。
五爷没有拒绝他,任由他搀扶自己迈下那一级台阶,“干爹,任小姐受惊,刚才的事会成为她的噩梦,让她惊惧抑郁,我只有让她知道骑马是多么有趣简单的一件事,她才会忘掉她的恐惧。”
我跟在身后一声不吭,唇上还有他留下的味道。
五爷站在尘土飞扬的空场上,身后不远处那匹被驯马师制服的红鬃烈马还在不断长啸,阳光斜射,他看了严汝筠很久,终于伸出手掸了掸他肩上被叶子刮住的尘埃,“你想得很周到。”
严汝筠说不周到怎么能为干爹做事。
白夫人冲出人群从围栏外跑进来,她握住我的手关切问我还好吗,她眼里没有做戏的成分,似乎真的很关心我,我想她对我的好感就来自于刚才我向她主动打招呼。
我原地转了个圈给她看,大声说不但很好,反而还骑上了瘾,想再去溜一圈。
我一句话打破沉重的气氛,所有人都前仰后合笑出来,白先生说秦老板果然没有说错,任小姐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样可柔可刚的女人难怪秦老板疼爱有加。
五爷握住我的手,他颇有深意感慨,“熙熙这样的女人,不只是我,恐怕很多男人都喜欢。”
他意有所指,我脸上笑容僵了僵,白先生说只有大家都愿意争抢的女人,得到了才最有意思。
五爷大笑说是这个理。
骑过马之后经理将我们带到一处湖心亭休息,里面坐着两名乐师,正在弹奏古筝和笙,我不懂曲调,但也能分辨好不好听,古筝很一般,但笙演奏流畅,清脆悦耳的曲子十分曼妙,合着悠扬婉转的风声,令长亭内回味无穷。
红木圆桌铺了明黄色的绒布,上面摆了茶水点心,亭心四面八方遮挡下帷幔,阻挡了远山远水偷窥的行人。
风吹拂过来纱帐隆起,石阶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白先生注视严汝筠离开的身影问五爷怎么严先生不留下坐一坐。
五爷说他事情多,抽不开身。
白先生情不自禁感叹,“严先生的马术一直都只是耳闻,今天亲眼目睹才知道有多精妙绝伦,就算传得再神乎其神也不过分,秦老板手下有这样的义子,是天意让您名扬千古。”
五爷盯着手中刚斟满的茶水,半开玩笑说,“怎么,没有他,我就不能名扬千古了吗。”
白先生一怔,听他话茬不对,老董打圆场说当然能,不过严先生这个左膀右臂确实让秦老板省去了不少烦恼。
五爷抬眸看着持笙的女人,他手指在桌角轻轻敲打,合着笙曲的低承婉转,等到这一曲结束,他抬手止住了两个女人,示意她们下去。
亭内恢复寂静,五爷问白先生最近世道的风声怎么样。
白先生说还是老样子,近两年变化不多,黑白都有自己的轨道,圈子套圈子,秤不离砣。
“对于汝筠的风评,你有耳闻吗。”
白先生又是一愣,“严先生的事,秦老板不是最清楚吗。”
五爷饮了口茶,可能是茶水太苦,他眉头蹙得很深,反手泼到湖中,叫进来在长亭外守着的侍者换一壶新茶,里面加几颗枣。
他舌尖抵出一片泡得发皱的茶叶,“我清楚是我了解的,你们清楚是你们听到的,他的好与坏,我一个人知道的不算数。”
白先生不好开口,只能模棱两可说,“严先生的风评非常正经,秦老板教养得好,喜欢在欢场取乐的阔少数不胜数,论权势严先生是首屈一指,可他在这方面的自重,连我们这些老人都自愧不如,至于其他的我不了解,秦老板啊,你说这外面还有谁敢议论他吗?”
“白兄,不贪美色的男人,这世上真的有吗?”
白先生嘶了一声,“这…应该是不存在,可凡事都有例外。”
五爷冷笑,“所有的洁身自好,都是因为心里有更大的野心和绸缪还没达到,才不想要功亏一篑,男人连美色都不爱,就没有可以控制的软肋,这一定就是好事吗?”
白先生彻底明白五爷对严汝筠的反常是因为忌惮,他没有表态,装作没听到低头喝茶,五爷盯着新上来的一壶红枣龙井,壶内还泛着滚开的泡沫,那些泡沫在停止沸腾后一点点散去,一壶茶水又变得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