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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从一条窄路驶离长街,宋铮舟透过后视镜打量我的脸,问我伤怎么来的。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受伤,他把我问愣了,我摇上车窗用玻璃照了下,发现颧骨到眼尾的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血丝,不算很深,被头发遮住不显,露出整张脸孔看得很清晰,洪芬用钞票往我脸上扔时估计被边角划伤了,当时光顾着和她周旋,没有意识到疼,现在摸一下觉得火辣辣的刺痛。
保镖回头看了眼我的脸,“夫人需要到医院检查吗,万一脸上留疤,筠哥怪罪我们也不好兜着。”
这么点伤口涂一层粉底就看不出,去医院太小题大做,我说不用,让保镖开车回庄园。
保镖询问宋铮舟是否轻易放过那个女人,筠哥看到夫人脸上的血痕恐怕也不会罢休。
宋铮舟点了根烟,将手臂探出窗外,烟雾被风吹散,只有一点点渗进车中,“她会告诉郭泽路,等那边主动找筠哥,不只要给她尝点教训,郭泽路也得尝,自己女人管教不好,他也别想马虎了结。”
车开到一片有些荒僻的郊园,这边的樱桃果结得非常好,又大又红,我扒在窗框上往外看,指了指其中一棵繁茂无比的树,“这是樱桃园吗?”
保镖说是,省内最大的人工培植园。
“严先生来过吗?”
保镖想了下,“陪秦小姐来过一次,时间不长。当时舟哥跟着。”
我将身子从窗框移到副驾驶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眉眼都是好奇,“他有过几个女人。”
宋铮舟蹙眉,“筠哥私事我不很清楚。”
我根本不信他的说辞,宋铮舟几乎是严汝筠的影子,他一切不为人知的事他都清楚,我用膝盖重重顶了顶椅背,“你跟着他形影不离,他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任小姐想知道,可以问筠哥,我不好透露。”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那我就和他说,我脸上的伤是你不小心划的。”
宋铮舟忽然转过身,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愕然和无奈,“任小姐威胁我。”
我笑而不语,他并没有被我唬住,“筠哥不会相信。”
我继续说,“你意图不轨,在我强烈挣扎下未遂,恼羞成怒用指甲划出这道血痕。”
我说完自己没忍住笑出来,保镖在旁边也觉得有趣,“筠哥清楚舟哥为人,您说舟哥打您,都比舟哥欺负您要真实点。舟哥非常懂规矩,绝对不会碰筠哥的女人。”
我眼睛一亮,趴在开车的保镖背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动过严先生女人的心思吗。”
保镖说当然,舟哥得筠哥信任,和他为人有很大关系。
我趁热打铁问了句,“那严先生这么多年有几个女人?”
保镖一愣,发觉自己上当了,脸色变得非常诡异,宋铮舟在旁边忽然闷笑一声,“任小姐古灵精怪,连筠哥的内幕也算计。筠哥这么多年没有女人,如果一定说有,欢场上谈生意逢场作戏,难免碰过一两个,曲终人散。”
“他多大年纪?”
宋铮舟说三十四。
严汝筠能走到今天如此辉煌的位置,和他过分自律禁欲的性格分不开,美色既是男人平步青云的助力,也是成就自己的绊脚石,对自己够狠的人毒瘾能戒掉,美色的瘾头却戒不掉,美色是刮骨钢刀,女人的食髓知味是这世上任何诱惑无法代替的,男人这辈子最容易栽的第一是美色,第二才是权势。所有有权势的人都有情妇,所有有情妇的人未必有权势。
严汝筠倘若稍微在女人裙下有一丝动摇,秦彪身边做卧底十余年,他暴露绝不只一次两次了,以秦彪的恶毒,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严汝筠这个人的存在。
秦彪最欣赏他的坐怀不乱为人克制,最终也是毁在严汝筠这一点上。
车开出樱桃园驶向回丽滨庄园的路上,我透过玻璃忽然看到街边一闪而过的寺庙,现在不是年节,拜佛的香客很少,偌大的庙宇门可罗雀,显得异常冷清。
我叫住保镖让他停下,他问我什么事,我说我想下去上柱香。
宋铮舟偏头看了眼后退到百米之外的寺庙,“任小姐信佛吗。”
“我本来不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辈子造孽多,拜一拜总比不拜强。”
他嗯了声,示意保镖倒回去。
车头从一个巨大的花坛转弯,奔着刚来的路上驶回,在一座堆砌着高高台阶的灰色庙宇下停住,我推开车门仰面看尖尖的塔顶,鲜艳的朱砂在阳光下描摹出三个字——菩提寺。
我跳下车笑着问宋铮舟这里是否有菩提树,他说寺庙后山有高坡和龙钟,钟就吊在一株菩提树下。菩提树挂着很多姻缘签,每年正月十五和八月中秋,这里人山人海,根本走不动。
“你去看过吗?”
他眯眼凝视在半山坡上敞开的庙门,“六年前陪一个女人来过。”
我刚要问他哪个女人,他垂眸摸出一根烟,背对着风口用掌心圈住点燃,沉默不语吸着,他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我想每个人大抵都有一段故事,也就没追问。
庙门里三三两两走出一些人,有的手里提着一盏花灯,花灯上贴着求来的签文,里面蜡烛没有燃烧,灯很黯淡,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想问姻缘吧。”
“风月男女,逃不过儿女情长。”
宋铮舟朝另一个方向吐出烟雾,手掌挥舞着驱散,“任小姐不也是问这个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问,姻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佛祖管不着。人生的愁苦悲欢喜怒哀乐也都是自己的,一座连生命都没有的金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他问我那来干什么。
我说我只是来赎罪,图个心安理得,不求庇佑后生,只想超度忏悔过去。
他笑着说,“任小姐这不还是信六道轮回吗,我连罪都不会赎,因为我造孽太多,真有佛祖也不会原谅,还不如不去碍他的眼。”
他指尖掸了掸烟灰,“我和筠哥这样的男人,如果堕入六道轮回,都是投不了胎的。”
“他是卧底,又不是真的黑帮老大,有什么投不了胎。”
宋铮舟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我偏头迎着阳光看他,他刚毅的半脸轮廓在金色的光束下溢出几分温柔,烟雾将他眉眼笼罩住,他眼底有零星的哀愁。
我没让他们跟着我进去,这里都是尼姑婆子,男人进进出出不方便,我叫住一个刚要乘车离开的女眷,问她里面有人吗,她说常年有尼姑在,今天冷清而已。
东莞的寺庙很少,这里是花都,佛祖门堂容不得花花绿绿红尘万丈,所以庙宇只有这一座。
菩提寺隐藏在一条冗长的巷子里,此时春季最好看。
朱墙碧瓦烟雨蒙蒙,四方四角的天空,在屋檐后若隐若现,这里像是北方的皇城,琉璃砖瓦被人来人往的脚底磨出了细细纹路,青石阶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雨水滴落进去,上面总有撑伞路过的长裙女子,水灵的眼睛盛满江南的多情,乌木簪挽起长发,纷飞的衣袂裙角迎着烟雨水汽,犹如油画里下凡的仕女。
走出北街口是长长奔腾的乌江,江面泛着一叶叶木筏扁舟,高大黝黑的汉子赤胳在江里捞鱼,岸边的孩子跳着脚等,妇人提着篓子到江畔浣纱,午后开始到黄昏日落才能回家,长长的青石砖瓦总是湿漉漉的,长出了绿油油的苔藓和黄澄澄的野花。
这条被岁月遗忘的深巷,住着零星几十户人家,没有寒风霜雪,只有四月的梅子雨,整座城市都不下,只有这里落满一地。
菩提寺周边的阳光不油腻,空气素净纯粹,女子都像湖泊清澈的池水。
从南向北这条窄窄的八百米长街,隔绝了外面的烟花味,柔软干净得令人窒息。
菩提寺门前堆砌着八十一级石子阶,九九归真八十一难,才能渡自己出苦劫。
我气喘吁吁爬上最后一层,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软趴趴的跌坐在地上,一侧山林传出斧头劈凿木桩的动静,几个青袍尼姑低垂着头,捧着一盆盆粟米菜叶,不知要去哪里做饭。
我叫了声师太留步,爬起来跑到跟前拦住,她们向我合十拜礼,我也学着那副样子还了礼,“师太,我来供奉香火。”
为首的尼姑抬眸打量我,“施主如果供奉香火,顺着这道天梯上去就是庙堂,如果要求签文请师太开解迷津,庙堂后身有一座禅院。慧文师太每天只见十名有缘的香客。”
我说我只还愿,不求签。
她指了指一侧摇摇晃晃的悬空木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转身带着那群尼姑朝山上走了。
我仰面看了眼头顶,半山腰已经高不可攀,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天空,云朵染着晚霞,渗出万丈光芒,将整个庙宇和山坡都照得璀璨夺目。
我爬上木梯在庙堂口停下,伸手扣门,里面悄无声息,没有人回应我,我试着推开,一声沉闷的重响有什么东西折断,眼前坠落下一把生锈的铁锁,我刚要弯腰捡起,门被风向两侧吹开,嘎吱晃动着露出整个庙宇。
蒲团上跪着一名尼姑,看背影她比这里所有尼姑都要清瘦年轻,不出三十岁的年纪,她手里捻着一串檀玉佛珠,檀香的味道很浓,比上面供奉香果的焚香还要浓烈,庙堂正中央的三足鼎炉内热雾徐徐升起,龙头的眼睛窜出一丝火苗,她正专注诵读经文,不见木鱼和青灯,只有四壁寒凉和满室寂静,以及她口中平稳的呢喃。
她应该是一个美人。
尼姑大多貌丑苍老,很少有这么年轻秀丽的,女人一旦拥有了美貌的资本根本不会遁入空门,人生下来就为了享受世间繁华,而不是为了在山里吃苦,不受到极重的打击谁也不想断自己的尘缘。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两步,站在她身后想要看清她的脸,她听到脚步声诵经的唇一顿,“施主如果要见师太,到后厢禅院,这里只接待香客供香。”
尽管我清楚她背对我看不到,但还是双手合十朝她鞠躬,“师傅,我来上香。”
她紧闭的双眼睁开,手指捻佛珠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她仍旧跪在地上,身体缓慢转过来,在她仰头和我对视的霎那,我整个人都惊住。
是苏苏。
她是芳姐带的第一个外围,七八年前刚有外围这个职业,那年头保守,没几个姑娘肯做,都怕将来嫁不出去,苏苏带着她脑瘫的母亲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衣服被芳姐看上,带走调教了半年,因为外围很少,苏苏条件也不差,以嫩模身份出道没几个月就大红大紫,虽然比现在的模特差很多,毕竟宣传手段不行,但在那个时代也是名震东莞。
温姐和芳姐斗了小半辈子,比名气比姑娘比手段比人脉,温姐看不上芳姐手底下的外围,唯独喜欢苏苏,想法设法要挖她,可惜苏苏跟了一个台湾商人做小直接撂挑子不干,从此销声匿迹这么多年,都以为她在台湾当富太太过得如鱼得水,没想到她瞒着所有人回来,还出家当了尼姑。
她发现我看她的眼神不对劲,问我有事吗,我指着她喊了声苏苏,她听到蹙眉,低下头否认,“施主认错人了,贫尼法号慧沉。”
我弯腰想再仔细辨认下,我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认错了,可她避开我的视线,非常清冷寡淡,我朝她道歉,她没有理会,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香炉前为我取了三根香,点燃后递到我手上,我看着她的脸,再三确认她就是苏苏,我没见过她的人,但我见过她的相片,我接过香的同时小声说,“我也许和师太有缘,我看你面熟。”
她盯着焚香的火苗一声不吭,庙堂后方的棉帘子忽然被掀起,走出一名年长的尼姑,她喊了声慧沉,告诉她今晚在师太禅院外当值。
那名尼姑叮嘱完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走过来将蒲团摆好,我跪下上香的同时苏苏坐在旁边的木鱼后,用红锤一下下敲击,她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上完香拿出一些钱交给后来的尼姑,告诉她这是香火钱,她收进青袍的袖绾里祝愿了我两句,她原本要走,可在转身的时候忽然瞥见我的脸,她又停下,“施主,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她握着佛珠的手举起来在我面前拂了拂,“施主身上有血腥气。”
我一怔,她继续说,“血腥气不是施主身上的,而是被染上的。如果我没有料错,施主现在正陷入情关。”
我抿唇沉默,她笑了笑,“施主不信,那就是你我无缘。”
她朝我拜了拜,我扯住她袖绾喊了声师傅,“我情关里的男人,是我的良人吗。”
她阖上眼睛摇头,“施主情关是苦劫,芸芸众生每个饮食男女都要经历情关,可像施主这样的苦劫很少。至于是不是良人,出家人就不知道了。”
尼姑丢下这句话从庙堂离开,我追着她背影问她能否有个好结果,她一声不吭,关上了那盏门。
木鱼忽然停了,苏苏从蒲团上站起来,双手合十望着面前硕大的金佛,“施主请吧,寺庙要关了。”
我从刚才的失落中回过神,苏苏单薄的身体埋在宽大的素袍里,外面已经是黄昏,斜阳浅浅淡淡,像即将死去的老者,提着最后一口气弥留,等失约了半个世纪的爱人。
我盯着她素帽下光秃秃的脑袋说,“你就是苏苏。”
她终于不再隐瞒躲藏,十分平静问我是不是能怎样。
我说不能怎样,可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剃度出家。
“我这样的女人。”她空洞的眼睛里毫无波澜,“那我应该过什么样的人生,与其把自己一辈子依附在风流的男人身上,还不如依附给一樽佛像,一座佛堂。至少这里不会欺骗,不会伤害,只是冷清。”
她将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佛珠串摘下来,重新勾在指尖拨弄,“你是谁。”
我刚要回答,她又制止了我,“不用说,我也没有意义知道你是谁。”
苏苏转身看向我身后安静的山林,“做小小的庙中人,不受纷纷扰扰,我觉得很快乐,红尘中的事在我剃发那一刻,就和我无关了。”
她说完将目光落在我脸上,“施主今天在菩提寺见过我的事,能不能忘记。”
此时她凝望我的眼睛里只有无限的哀戚与死寂,那样的死寂不该在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脸上存在,我看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已经忘记了。”
最后一束黄昏余晖被关合在庙堂的门外,那里一片黯淡,隐去了苏苏的脸。
我在山上停留时间太久,宋铮舟不放心,我转身看到他靠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正在等我。
我有几分怅惘走出后门,站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远处的钟鼓忽然敲响,一排尼姑站在最底下晃荡着粗大的木桩,我折下一片挡住眼睛的树叶,“铮舟,严先生会一直平安吗。”
他微微一怔,“任小姐怎么这么问。”
我语气坚决让他回答我。
宋铮舟思考了片刻,“也许会,也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