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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提议,何尽欢第一反应是戒备。
虽然她是纵遥的生母,还执意要把那条贵得离谱的九子祖母绿给自己,只是,去到无人大海中央,谁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她承认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却不得不如此。
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若还没长出点放人之心,岂不是傻得可以,愧对纵遥的一番亲自教导么?
瞧出她的警觉和犹豫,木采清并没有生气,反而赞许她能够这般小心谨慎没有错,因为要在秦家和纵遥共守一生,直面诸多经历的女子,必须机灵敏慧。被她这么一讲,何尽欢又有点不好意思,在给徐唐和梁泽双双发过短信告诉自己在哪个地方出海,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后,两人在一位管家模样的人的带领下登艇出海。
游艇最初开得很快,站在前头,颇有乘风破浪、遨游天地的快意。
不知开出来多少海里,终于放慢速度停下来,她却不争气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真是够囧的。
接过水和药,她道谢吞咽再回头的功夫,西装革履的老管家先生已经命人在船板上摆好两把座椅,一张放满各色吃食的小圆桌。
操着一口纯正英伦腔,发鬓斑白的管家过来问她们喝什么。
在何尽欢表示清水即可后,木采清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英文,管家先生明显皱了同样斑白的两道长眉,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直到管家亲自端来她们彼此要的喝东西,落座的何尽欢才猜到为什么他会迟疑,因为木采清要的是一种气味浓烈的高纯度酒,甫一拧开斟入杯子,整个船板顿时飘满馥郁刺鼻的酒味。
“抱歉,味道有点浓,是么?”
木采清朝她举杯致意,珠玉般的容貌,眸光却如周遭海水深暗。
“没关系。我只是嗅觉比一般人好那么点,所以……”
“谢谢。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喝它了,不过今晚,必须来点儿。”木采清优雅靠在柔软度适中的椅子里,眼神望向幽黑远方,“离开潭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有酗酒的习惯,不分昼夜的喝,各种酒,来者不拒,以至于第二任丈夫受不了而离婚,第三任丈夫直接把我送进戒酒俱乐部,呵,一个女酒鬼,现在回想,是有点不那么可爱呢。”
海水流深,静寂无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自叹自嘲的诉说,声线依然迷人,何尽欢却听得出来一种埋藏多年的无奈和伤感。
见她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婚姻,她轻声道:
“现在这位是您的第四任丈夫吧?”
“是,他叫Simon,是英国人,和从前几位不同,他待我十分包容,也是在他的鼓励下,我成功戒酒,开始重新创作。有一次为了配图,我随手把九子祖母绿的样式画在稿纸上,他看到了,当时并没有讲什么,这回机缘巧合看到有人卖和画稿一模一样的项链,他立即买下来送给我。尽欢,你能猜到我当时的心情吗?”
原来项链是Simon无意入手,第二次收到同一条宝石项链,人和物的缘分,有时不能不说奇妙。
然而,对她来说,这条项链除开代表Simon贴心的爱,还凝聚着昔日的点滴,不是么?
她侧头,淡淡凝过去:
“心情复杂,是么?”
“是啊,别提有多复杂了。秦道远当年送给我的东西,Simon又重新买回来送给我,或许,它和我真是有缘。”
木采清勾勾嫣红唇角,一种无可匹敌的风情立现,顿时令人心旌荡漾。至此,何尽欢总算明白为什么汪大东提起她会用溢美之词,秦任重秦道远兄弟会爱上同一个女人,她实在太美,美到即使差不多五十岁,仍然带来非同凡响的视觉享受,况且,她还不是普通花瓶,出身瓷器大家,极具绘画天赋,集美貌才华于一身的绝色佳人,在任何年代,总能引人狂热。
“所以您猜到纵遥有事不得已卖掉项链?”
“我跟Simon坦白项链的由来,并说出担忧,他立即帮我查,于是我找到了你。当然,我记得,你和纵遥恋爱的消息曾占据新闻头条。”
双颊在咸湿海风中微微一热,她指的,应该是绿裙子前拥吻的那回吧。
看到她垂首的娇憨模样,木采清开始理解儿子为什么会选择她,看似淹没众人,实则璞玉无暇。
她搁下见空的酒杯,笑道:
“不用害羞,纵遥能够恋爱,我特别为他开心。那个孩子,确实需要像你这样勇敢赤诚的女孩陪伴。”
“看来,您即使世界各地行踪不定,还是有留意和纵遥相关的消息。”
和之前猜测她对骨肉漠不关心有点不同,何尽欢越发好奇,不由提醒道:
“所以,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其实,也是纵遥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国看他,甚至不联系?”
“因为……”
风撩动木采清的波浪长发,她起身,踩着闪闪发亮的高跟鞋走向白色栏杆,望向远处灯火的秋波里顷刻蓄满众多情绪。
她久久不继续,何尽欢的心却在剧烈的跳,她感觉得到,接下来听到的,既然让木采清如此为难,很可能震惊自己的耳朵。
裙裾轻扬,背靠栏杆的她伸出两条雪色长臂分别握住两边支撑身体,再开口时,闭上了双眼:“因为,在他出生那天,我曾……试图亲手……掐死他。到今天,我仍然清楚记得,自己手掐上他那小小脖子时,传递过来的温热和细腻,他连哭都没有哭,小脸涨得通红,还泛紫,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在半空乱挥,快要窒息的一刻,云姨……冲进来,把他夺……了过去。
石破天惊的一句,犹似炸雷投入深水,溅起无数巨大水花。
终于把多年隐藏最深的伤疤揭开,木采清再无法维持万千仪态,顺着栏杆蹲下去,捂住脸失声痛哭。
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夜半海面的寒意侵扰进四肢百骸,何尽欢瞪大眼睛立在原地,诸多细节电光火石间闪现——
云姨说他是苦命孩子,临终前还不忘要他原谅木采清……
秦慕清说他是杀人凶手,还说杀人凶手这件事还有遗传……
原来,他们所暗指的全是木采清当年差点亲手弑杀呱呱落地的亲儿么?
云姨知道不足为奇,她毕竟把秦纵遥救了下来,秦慕清是如何知道?
双脚像生了根一样站住,极度震惊的时刻,灵光忽然一闪:云姨受到刺激引致脑肿瘤爆裂,梁泽说极有可能受到刺激,那么,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间里,他是不是把这件旧事抖出来,一直以为是秘密的云姨又惊又怒又急,所以才会……是了,肯定是这样,云姨害怕秦慕清弄得无人不知,一个才出生便遭到亲母狠心弑杀的孩子,届时,让纵遥如何自处?让木采清情何以堪?
木采清还在哭,撕心裂肺的声音消逝在夜色和大海。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木采清要乘艇出海来,如此沉重到无法背负的往事,如果不在高远空旷的地方,要如何消融?
应该是早有交待,管家和随同人员没有一个出来。
何尽欢望着缩成一团的藏红色,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木采清似乎累了,跌坐在夹板上,头发稍显凌乱,脸上更是乱糟糟一片。
“您多年酗酒,是因为无法面对差点亲手杀掉亲生儿子的事实么?”
抓起玻璃杯,让里面的水润和干涩得发紧的喉咙,她慢慢走过去,问道。
“那以后……”胡乱擦了一把脸,木采清无力靠着栏杆,仰头看向永恒清亮的星光,“我时常做噩梦,有时梦到他真的死在自己手里,浑身冰凉僵硬,有时梦到云姨把他夺过去却失手掉落,他摔倒地面一声不吭,再无鼻息,还有时候……还有时候,会梦见小小的他知道了这件事,拿着一把刀要找我报仇,瞪着黑漆漆的眼睛一个劲的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所以,我一点也不敢亲近他,待他非常疏离,其实,我是害怕,害怕面对他那张单纯可爱的脸,害怕面对他洁净明亮的眼睛。”
顿了顿,她继续道:
“当他越来越大,我的梦境也越来越可怕,需要吃很多的安眠药才能入睡。小孩子十分聪明敏感,纵遥尤其如此,他感觉得到自己在我这里得不到温存,每每想靠近又每每害怕靠近。而我,每看他一眼,总会无法克制的想起那一刻,罪恶,怨毒,简直不配当一个母亲。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像每天活在地狱里,不断有人提醒着你曾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所以,你决定离开?”
妆容花掉的她露出几分疲态,何尽欢在她身边坐下,止不住叹息的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秦纵遥的名字。
纵遥,我见到你妈妈了,问到你藏在心里不肯说的疑惑了,但是,我能告诉你么?
知道吗,这一刻,和你妈妈同坐船头的一刻,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心情,有些事,不说,反而是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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