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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唐怔住。
他仰头迎上何尽欢的凝视,只见她两颗水银丸似的眼睛里布满陌生的复杂感。
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她这幅样子明显就是有心事,回去之后,到底要不要和纵遥交待呢?
思考片刻,他毅然点头:
“当然。”
颜色浅淡的嘴角抿出一丝欣慰笑意,何尽欢松开贝齿,细细的声音里饱含不容置疑的坚决:
“既然你相信我,那么,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可是……”徐唐心里一急,只是见她全身散发出说不出的疲惫感,他改了口道:
“这件事,我要不要告诉纵遥呢?以我对他的了解,一旦告诉他,免不了难过是其次,肯定也会追问你的。”
纵遥……
一想到他,木采清说的那些话便立即浮上脑海,还有云姨,她终于明白云姨弥留之际,亲口说“没发生什么事”几个字背后的心酸。
她抿抿似乎还残留着海风腥味的唇,捋了捋垂落额际的发丝,建议道:“先不要告诉,行么?万一他问起你,你照实说,其它的,让它来问我就好。你看,现在要的忙的事情还挺多,何苦让他分神呢?”她想,以两个人目前的关系和状态,即使徐唐把木采清约见自己的事说给秦纵遥听,他一时半会儿应该不至于到自己面前来打破砂锅问到底,眼前还有那么多其它事要做呢。
“请你相信我,徐唐。我,是为纵遥好。”
见徐唐还在犹豫,何尽欢央求道。
话一出口,她立即想到从前自己的追问和疑惑,秦纵遥亦回应“我是为了你好”,那会儿的自己,其实认为这是一句无用托辞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还没过多久呢,轮到自己说这些托辞了。
苍白小脸上写满从未见过的郑重,徐唐思考半天,终于点头应承:
“好,尽欢。但是,一旦纵遥知晓蛛丝马迹,来问我的话,我必须坦白你们曾见过面。我不想、也不能对他撒谎,明白么?”
“明白,谢谢你。”
——*——*——
一夜浅眠。
薄雾萦绕,日光一点点浮出来的晨曦有种朦胧金色的美感。
时间尚早,偌大机场里人流稀疏,停机坪内,数架大飞机静静停在各自的位置。
有了徐唐得力相助,从疗养院到机场,再到登机,一路顺利。
空旷又温馨的机舱里,何文躺在特地配置可起可平的舒适躺椅里,Allen和Summer正在亲自准备各种可能需要的东西,梁泽坐在舷窗旁,温存白皙的面庞挂着淡淡的失落。这一回去,自己赴非洲的计划很快半搬上日程,和尽欢的距离,从此再不会像过去几个月贴近了吧?亲眼看着一架飞机在跑道上由慢及快,再冲上云霄,他收回视线,看向正在替手剥柑橘的女孩。
味甜气清的柑橘散发出桔类特有的酸甜芳香,经过一夜休憩,何尽欢跌宕不平的心绪总算平稳几分。
不可避免的做了好多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是亲手掐上纵遥脖子的木采清,一会儿梦到纵遥无意得知真相痛不欲生……
天蒙蒙亮被梁泽唤醒敲门唤醒时,发现红色格子枕头上一片濡湿,才知道梦境中所流的泪,是真流了。
还好,全是梦而已。
“爸爸,来,吃一瓣。”
素净纤手掰开小小个的橘子,她递了一瓣至父亲嘴边。
女儿悬在脸上的黑眼眶让何文更加证实她有重要的事隐瞒自己,眼角余光瞟见左边的年轻男子正投来恋恋不舍的目光,他轻声道:
“我自己吃就好,尽欢,你去陪梁泽说说话吧。”
“啊?”
全然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何尽欢疑惑抬眸,顺势望去时,发现梁泽似乎看了自己很久。
她脸色微红,凑近父亲瘦削但英俊的脸,讷讷道:
“爸……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啊,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以父亲的老辣眼神,肯定看得出梁泽的心意,所以没什么好隐瞒,何况本来就决定要在飞机上把所有事情坦白说一遍——
回到潭城,爸爸还活着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届时和中毒事件相关的几方难保有什么暗中动作。
尽管徐唐一再他做足了安全功课,但是,她还是认为,让父亲心里有个底更好。
以父亲的机敏睿智,如果有所防范,危险几率应该能下降一点。
大概是注意到他们父女已然发现自己的凝视,梁泽的面庞亦是浅浅一红,又转头望向舷窗外头。
“是,不过,他来西雅图陪我们父女这么长时间,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认真致谢?”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何文还是挺喜欢梁泽。
温和端方,克制有礼,教养良好且拥有一技之长的男孩子,如果有缘分长相厮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尽欢乖乖点头,心中却在暗叹,梁泽的帮助和陪伴,哪里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呢?
说严重点,自己欠他许多。
Allen说柑橘上的白色脉络不利用父亲恢复缓慢的脆弱消化系统,何尽欢细心把一丝丝的它们摘干净,咬唇思量半晌,低低道:
“爸爸说的对,不过,道谢不是现在,等回去,我会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而且,爸,我……我有……”
“你有男朋友了?”遵照医嘱把入口的柑橘嚼到不能再烂才吞咽,何文波澜不惊的接道。
“呃,你怎么……怎么知道?”
何尽欢的嘴巴张成O型,不过旋即又释然,私家侦探呐,即使毫无知觉那么几年,多年练就的观察力还在呢。
机舱内传来特聘空姐温柔播报即将起飞的广播,先是中文,再是英文,Allen和Summer立即双双走过来,示意他们父女暂时不要说话。飞机在跑道滑翔至起飞的过程里,气压变化最为明显,有些正常人都可能出现耳鸣和心跳加速的迹象,何况一具身体机能退化几年的躯体。可以感觉到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何尽欢紧紧握住爸爸宽大温热的右手,朝他投去鼓励的眼神。
快到一定时刻,飞机平稳腾空。
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窜来窜去,感觉到身体顿时沉了不少的何文略皱眉头,朝一脸紧张的Allen和Summer示意自己OK。
整个上升过程里,除开身体感觉到些微压迫,五脏肺腑小弧度收缩,耳鸣和脉搏加快,再没有出现其它状况。
出人意料的好状态让几个人喜悦不已,连连感慨自己可能用不着下地狱了,Allen招呼学生和自己一起到电脑前继续观测。
飞机开始进入平稳飞行,一颗心落回安然落回肚子,何尽欢朝从驾驶室走回来的徐唐暗暗丢了个眼色,早餐时,她跟他打了招呼,说要把一些事情告诉爸爸,请他陪陪梁泽聊天解闷。徐唐会意,立即走到舷窗旁请梁泽和自己一起去前头驾驶室看看。待空姐放下绒帘,Allen和Summer两个尾端观测连接父亲手臂以探测身体变化的电脑,她挽住父亲手臂,下了下决定,捡回刚才的话题:
“爸,你是怎么猜到我有男朋友的?”
“了解。分析。”何文费力抬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得出来,她有事要和自己说。
“说得这么悬乎!”
何尽欢朝爸爸噘嘴,娇憨嗔道。
这种父女两依偎在一块聊天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落泪,在别人家或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于自己,却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何文含笑不解释,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里蓄满宠溺和了然:
“给爸爸说说,他是怎样的人。”
“他……”紧张瞅着父亲平静又期待的面容,何尽欢不由紧张,轻声道:
“很好,而且,你也认识。”
“我认识?”这点还真超出预想,何文扬眉又笑,“不会真是宁谦吧?我听梁泽说,他现在是有名的年轻律师呢。”
为了照顾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这些天,女儿什么都不跟自己讲,聪明如他,自然不至于逼问。
可是,从别处着手打听点消息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只不过梁泽的嘴风也相当紧,旁敲侧击问到的,全是些细枝末节。
何尽欢垂首摇头,何文想了想,慢条斯理的分析:
“也是,再怎么有名的律师,以宁谦的家庭似乎也难以出动专机来接我们。尽欢……”
“他姓秦,秦纵遥。”
秦纵遥……
何文脸色蘧然一变,多年前的饭桌上,女儿追问电视上一闪而过的俊美男孩的情景浮上眼前,当时他答:
“秦纵遥,秦道远的独子。”
她又问,秦纵遥是不是秦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自己答“不见得”,突然灵光乍现……
“怎么回事?”Allen扶着眼镜跑过来,嘴里嚷嚷道:“血压突然升高,怎么回事?”
“没事。”
何文摆摆手,思绪如潮,本来还算清明的脑海霎时有点混乱不堪。
秦纵遥,尽欢竟然和秦纵遥成了男女朋友?
见父亲似是疲惫又似是不悦的合上眼睛,何尽欢安抚了Allen几句,坐回原处,忐忑咬唇。
“爸,我……”
“你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喜欢他?”
何文睁开眼,定定看向迟疑又紧张的女儿,一字一顿,慢慢问道。
难怪这么多天她一直不肯多说,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当年在调查中毒事件。
那时……
何尽欢亦飞快想起多年前一家人在饭桌上和乐融融,忽然在电视看到校医室白衣男子的事,晃眼间,多少流光抛了去。
她点点头,俯身靠到父亲的臂膀上,轻轻道:
“爸,小时候都是你给我讲故事,现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
飞机降落在潭城国际机场时,是国内时间的下午五点二十分。
重回故土,或者说有机会得以再看一眼故乡,从女儿嘴里听完她所知道的全部“故事”的何文眼眶生涩。
古人说九死一生,于自己而言,苏醒的日子不是死后之生,而是偷来的。
铅云低垂,寒风呼啸,放眼望去,皆是肃杀冷索的景色,落在何文眼里却是热泪盈眶的亲切与熟悉。
走出机舱的徐唐远远看到有两熟悉的车在等,他率先跑下去,迎面跑来的不是以为的秦纵遥,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助理。
“徐助,总裁吩咐我,立即开车带你们去雅恩。”
“外婆还好吗?”
把父亲的推车麻烦梁泽代劳,没有一刻不惦念外婆的何尽欢跑上前,大红色围巾随着冷风翻飞。
认出瘦了不少的女孩竟是总裁多日不见的女朋友,小助理边推开车门边怀着歉意道:
“不好,所以总裁没法亲自来,他得一直守在病床前。”
“那我们赶快过去吧。”
转身和梁泽徐唐一块帮忙把父亲抬上车子,瞧出Allen对刚下飞机又赶时间有点担忧,何尽欢揽住父亲,将头靠近他,喃喃道: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外婆情况不好,所以……”
“我没事,你请他快点开。”
用力抬手抱住经历了那么多的女儿,何文长长呼出一口气,或许是舟车劳顿所致,他感觉到明显的体力不支——
似乎身体正在慢慢衰竭般的累。
一路无言。
车开到雅恩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潭城迎来本年度的初雪。
纷纷扬扬的白色漫天飞扬,旋转着降落,仿佛是上天送来的无数雪色精灵,翩翩的跳着轻盈舞蹈。
打开车门,搬下轮椅,正要望里走,火急火燎冲在最前面的何尽欢看到主楼里走出一抹挺俊熟悉的黑色身影,他走得很快,长腿不停,披在外头的藏蓝色中长大衣双襟随动作往两侧纷飞,越发瘦了,眉宇依旧英俊,沉静自持的脸色浮动着极力克制的复杂情绪。许是看到他们一行人,他走得更快了,雪花落在他的黑发和肩头,在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停步,一片雪花停在黑色长睫上,眸光闪动着隐约水光。
本来匆匆忙忙的双脚再挪不动分毫,何尽欢望向竹般瘦削清逸的秦纵遥,刹那间,泪如雨下。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分开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串联成千山万水的每分每秒,全似在为此时此刻跋山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