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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
似乎多少年前,自己曾来过这裡,又似乎谁曾亲口告诉自己这裡是唯有神祇方能进入的地方……
那麽,身为凡人的自己,怎麽能再度进入这魔境呢?徐侁睁开疲惫的双眼,望向那缕从铁窗外射入的光线,旋即瞥视了束缚于遍体鳞伤的周身上的重重铁索,微微苦笑。
看来那些运气确实被挥霍殆尽了,否则自己为何这回无法再如先前安然而退?她闭上眼,不住回忆起彼时许都、邺县内波诡云谲的政局,尔虞我诈的博弈、柳城的乌丸单于王庭里的一系列折磨,以及那男子的病情等诸多突如其来的危情。
且如今,自己也被单于的利剑刺穿了胸口,一如书中那位天马座青铜小英雄……
其实自己很随遇而安,面对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努力适应,从未自怨自艾,更不提想要更改什么,成为什么。然而身为未来人的自己终究爲了他而放手一搏——在离身赴往柳城前夕,写了书信请那医者前来。没想到事后的代价居然是:自己再度来到这裡。
而今,她在梦神墨菲斯的严刑威逼下,早已气息奄奄。所幸这裡没有任何人,她能一如先前在流离的时日裡,放心大胆地歌唱,唱自己最喜欢的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不知为何,歌声里,却有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在残破的衣褶间。
“很好听的歌啊!你眞是一隻很棒的金丝雀。”忽而门呀地一声开启,一个金髮金眸的男子立在她面前,随即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啧啧连声,“难怪米诺斯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白银圣斗士,你们居然皆生有如此美丽而细腻的金色皮肤!”
“是你?睡神修普……诺斯?夜神……尼克斯之子,冥王……”徐侁艰难地注视他,断断续续道。
“嘘~你都这样了还喋喋不休呐?该是把什么都放下的时候了……”他梳理她的凌乱的长髮,修削的手指拂过她的双眼。转眼间,一股强烈的睡意迫使徐侁再度昏睡过去。好容易醒来时,她惊愕地看见他也在这裡,正满面震惊地注视她。
“阿若!汝何故在此?此乃何处!?”他扑上前试图抱住她,却不想有什么屏障已隔绝了彼此。
阿若……
多麽久违的称呼!亲切而温暖。自离开邺县以来,便没有任何人这样称呼她。在诸人眼裡,她是与众多将士戎马倥惚的女兵,是东汉王朝的派遣乌丸的安抚特使。于是她被称为“慎君杜若”,恭敬而陌生。
只是他为何也来到这魔境之中?难道那药没有疗效?历史,还是依循了原样书写麽?
爲什么!爲什么!?
“修普诺斯,你在哪裡?你让他走!让他走!!”徐侁遽然晃动那些重叠如蛛网般的铁链,仰面连声嘶喊,“我徐侁必定独力承担这一切的罪责,千万别牵连了他……”话音未落,突地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掴上她的脸,随即另一名身披暗金色铠甲的银髮男子长身而立,冷冷开口:“安静些!别自以为在这裡仍能随心所欲地要求什么。”
“杜若!杜若!”被那看不见的屏障隔绝的男子见徐侁被狠狠掌掴,当即不住大喊。
她当即狠狠瞪那银髮男子一眼,张口哂笑不止:“梦神墨菲斯,因为我试图改变历史,于是你们就抓他前来胁迫我,是不?怎麽素来鄙视人类的堂堂神祇,如今也玩起人类的那套要挟之术了?”她的眼裡尽是不屑,毕竟在柳城,她已历了多少可怕的折磨。
“果然嘴硬,骨头更硬!话说你这样凄凄惨惨的模样,我那老弟事后又要向我发威了……哎,所以这乱糟糟的麻烦的男女之事我素来不愿插手。”半空中,忽而有六芒星的光芒耀眼闪烁,但见修普诺斯缓缓而落,扬眉扫过徐侁身旁的男子,似笑非笑,“让曾劈面质问我的女子所心仪的人类男子,居然是这种货色?”
蓦地,整个空间的气息冷凝了下来。修普诺斯一霎抓住那男子的长髮,金眸里尽是杀气:“动了我弟弟的女人,嗯?胆子实在不小啊!动就动了呗,也不好好珍惜她,让她总是痛苦。你可知她从未在你面前眞正笑过!?你可知道你那主公是凭了什么才镇压住那儿皇帝的反扑!?你可知你这次实则必死无疑,而她爲了救你,不惜试图一手改变历史!?是啊,你什么都不懂!今天我叫你来是让你知道这一切真相!从此以后,决不允许你再碰她!再想她!因为你不配!听到了吗?”说罢一扬手,当即哑了那男子的嗓声。
“住手!求你别伤害他,我求你了!求你了!”徐侁顿时著急大哭,不断苦苦哀求他。倘无铁链紧紧锁住全身,她必定立即屈膝跪下。
那麽骄傲而倔强的女子,居然爲了他放下所有尊严?修普诺斯思及一声长歎,应声放开了那男子,缓缓开口:“弟弟曾说你坚贞重情,果然不假。”
“你弟弟?”徐侁抬眼望定他,困惑问道,“你哪来的弟弟?”
“既然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要明知故问?你未免有点造作了吧?”修普诺斯眉目不动,淡淡道。
徐侁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看他:“不可能,那是神!”
“上次本想与塔纳托斯在这裡结果了那个白银圣斗士,作为对雅典娜重伤陛下一事的告诫。结果你那时却跳了出来,大声呵斥我。说眞的,那时我眞恨不得立即撕碎了你!”修普诺斯凭空变出一枚盛了红酒的高脚杯,边饮边道,“没想到我那弟弟却为你说情!自神话时代起至今,我从未见他为了谁这般放低自己尊贵的神格……于是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姑且饶了你二人。你可知道,你一直在那个时空里始终不曾受任何伤害,全是因为他穿过异次元空间,在你身旁默默守护你。而你呢,浑然不知,反而爱这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毫不在意他是否爱你……啧啧,让我怎麽说你好呢?套用你们国家那句话——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侁黯然垂眸,回想起自身那素来好得不可思议的运气,恍然大悟。是了,由于隻身于那乱世间,遂不得不事事谨慎,处处提防,进而深知那十馀年内,若非荀攸等人的暗中保护,自己必早已客死异世,所以她对他们深怀感激,愈发克勤克己。但那每每几欲绝望中却出人意料的转机、安然脱身的莫名侥倖,确实是仅凭人类的力量便可做到的麽?
“如果可以,我会用命来偿还他,我欠他的。”徐侁止住硬咽,涩然一笑,“我眞的感谢他,非常……”
修普诺斯淡淡一笑:“所以你要忘了他,忘了过去一切的一切,从今以后与我弟弟在一起。”
“可是我一世,只爱他一人,无法再爱其他。”徐侁抬眼看他,复又看向那两位神祇,笑得无奈,“对不起。所以我决定以死相报,用我的命偿还这一切。”
“但你这样却辜负了我弟弟!懂吗?!”修普诺斯闻言蓦然拧碎了酒杯,攥住她身侧的铁链狠命一扯,切齿大怒道,“还要让我弟弟等多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侁顿时疼得一声惨呼,晕厥过去。而这时,一团黑影从半空缓缓而下,黑髮蓝眸,身躯颀长,面色淡漠如冰。在他身上,那睥睨天地万物生死的霸气时不时散出,压迫得二神一人皆无法正目相视。
修普诺斯、墨菲斯面色骤变,忙齐齐俯身单膝下跪:“属下参见吾王!”男子则早已身形僵住,忘了最起码的跪拜之礼。
“朕在旁边已听了多时,修普诺斯。”冥王哈迪斯沉声道,转而瞥向那人类男子,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他喉管,“回答朕,权势与女人,孰重孰轻?”
那男子诧异地抚摩了喉结,惊奇自己恢复了声觉并终于能听懂这裡的话,旋即向冥王哈迪斯正襟一揖,毫不犹豫道:“皆求。”
“汝甚诚实。”哈迪斯稍舒展浓眉,淡淡颔首,“然则渠未尝不忠与汝,何故屡伤其心?既爱之,何伤之?”
男子颓然垂下眼帘,紧抿薄唇。良久,低低开口:“吾诚负之甚矣……”
“汝既亦喜权势,喝不以此女易汝将来之身无危疾,衣食无忧者耶?来日荣华无边,华年永驻,何愁不複得一佳人在侧?如此好事在即岂不快哉!”哈迪斯逼视他的脸,表情无波。
他闻言愕然,慌忙摇头,再也不复以往的镇定自如,谈笑风生。漆黑的双眸里溢满痛苦,全无惯有的敏锐与沉静。
“恕某直言,宁—死—不—愿。”他一字一句道,深深稽首。
“为何?”哈迪斯依旧面无表情,冷然看他。
“此命虽为阿若竭力求得,然若无渠在侧,意义何在?”他笑得苦涩,娓娓道,“彼时,阿若尝云无有远迩,虽死同在。然则既不能同在,吾亦不惜此命,喝不速求一死,与之同穴?”
“你!混蛋!!”空中有一怒声汹汹而至,随即一阵冷冽的罡风将那人类男子一霎击倒。男子呕出几口鲜血,半晌才勉强起身。
“塔纳托斯!塔纳托斯!!冷静!给我冷静!吾王在此,万不可放肆!”修普诺斯忙一手接下剩馀的厉风,继而上前极力按住他那毛躁的弟弟,不住喝令道。
“哥!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隻蛆虫,有什么资格爱她?你只会伤害,根本不懂爱!”银髮银眸的塔纳托斯不住破口大骂,倘若冥王不在此处,只怕他早就以死神之力了结了他的卿卿性命。
“既然杀不了他,我也要让他自己看看他所不知道的事。”塔纳托斯厉声道,“愚蠢的人类,眼之所见,真的就是一切?荒唐!”言毕动用小宇宙,伸手将空气凝结成一面巨镜。镜中,不断映出那女子多少次的身影——
他们看到了在平阳亭境内,那女子那拥挤不堪的逃难人潮中,不住呼喊他的名字,辨别并询问一个个陌生的脸,满面焦急;
他们看到了高氏亭境内,那女子爲证明他的“无辜清白”,面对他政敌如何威逼利诱而始终倔强地不置一词,却被深深误解而暗自流泪;
他们看到了许都境内,那女子勇敢挡在他面前,全数承受了那些商贾愤怒的拳脚,从此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而爲了再度怀上他的孩子,她默默遍寻良医,尝尽一切苦辛的药草;
他们看到了陈留县内,那女子面对他带来的莫名女子和孩子,笑中带泪的苦涩的脸;
他们看到了邺县内,那女子既忍受他否认她腹中胎儿为其子之言,又忍受每日不断呕出的大量苦胆汁,拖著那斗大的肚腩米;
他们看到了那女子抱住得来不易的儿子,一路颠沛,时而挤在破屋,时而沿街卖字,甚至面对猛虎时的惊恐而故作镇定;
他们看到了柳城内,那女子爲了他和他的主公,作为使节被无端羁押,整日承受乌丸单于施加在身的一切侮辱,却毫无惧色,不卑不亢;
他们看到了易州境内,那女子爲了他能挣脱这根本不能改变的命运,不惜悍然改动历史,即使立即形灵俱灭也毫无顾惜……
忽而镜头一转,却是那女子在任何人面前极尽的微笑、淡然和坚强,以及眉宇间隐隐的忧伤。
原来这便是爱,只要对方比自己好,便不计代价地,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一切。
“研研……”人类男子不自已地喊出她的昵称,泣不成声。恍然想起不知何时,他早已遗忘了那为她取的表字。彼时红烛高烧,你侬我侬,然而谁能知晓这其间又有多少真情真性?
“吾诚亏欠之甚矣,是以愿与之相守相伴至终老,乞请尊神许之。”
哈迪斯眸间利芒一扫:“如此,汝愿尽弃所有,譬如权势、金银而终乎?”
“吾王!”塔纳托斯焦急大嚷,“怎麽可以这样?”
“然。且……”人类男子极力稳住他自身的恐惧,“若吾之所言有半分虚妄,愿受菹醢而死,绝无怨言!”
而此时,徐侁正悠悠醒来,闻之大骇。
这便是他的心愿麽?
其实曾几何时,他们俩何其相爱,爱得那麽不顾一切;却又曾几何时,他们俩互生怨恨,恼怒对方的薄情冷血,毫无一丝一毫的顺从与屈服。而后战事开启,诸多纷繁之事接踵而来,渐渐让得不到沟通的彼此嫌隙愈大,误解愈深,加之一贯的沉默,让他们越离越远。
如果在过去的某一时,某一刻内,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能主动放下自己一贯的骄傲,能放下心中的诸多芥蒂,向对方哪怕做出一点点的让步,是否彼此便不必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念之间的错失,却不知从此就这样错下去,错的无法挽救。只得在这魔境里,倾心地表露压抑了多久的爱恋,试图以求所谓“如果”。
奈何人生从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的药。重来,谈何容易。
此时,掌握生死的神祇幽幽一歎:“汝宜当知:缘渠之所为,史实已改。奈何其载绝不可更变,不然无可与来时相连。是以汝今后须以‘亡者’之身隐遁世间,毋敢参与诸事!汝意下何如?”
“善!”他当即毫不犹豫地颔首答应,整衣长揖下去。
冥界的王者摆弄著他长及腰间的乌髮,难得露出一丝淡笑。徐侁却晃动束缚在她手脚上的铁索,连声哭喊:“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她其实多麽想知道改变的历史将如何重新谱写,是不是因此曹军就没有赤壁之战的惨败,没有三分天下?是不是因此便没有司马氏的篡权,进而避免了五胡乱华?是不是因此就没有南北朝长达几百馀年的分裂,从而极大程度地避免汉人屠杀,避免华夏文明惨遭浩劫……
然而没有谁能肆意改变历史,因为历史便是过去,即使过去已然改变,也不能改变既定的记载,否则未来与过去便再无交集,势必阴阳两界再无宁日,其罪连冥王也无法一力承担。
所以,将来阳界中过去的一切史实便至此与他二人再无关联,身为凡人的他们只得选择在现实中守望历史,即使他们一方能极力改变,亦不得插足。
这是神旨,无法悖逆。
“接受事实吧,徐侁。”塔纳托斯摇摇头,解开她身上的重重枷锁,神色凄然,“看来至少你这一世,注定不能属于我……呵,没想到我难得的动心,却是如此结局。”
“但既然过去都能改变,眞正的未来又如何呢?”哈迪斯敛眉瞥视他的属下,侃侃道,“连人类都可以奋起一搏,选择不一样的过去与未来,身为神祇的我们又何必妄自菲薄?首先塔纳托斯,你要做的便是将与他们,那些冥斗士、海斗士与圣斗士一道,制止前所未有的浩劫……人有人的使命,神亦有神的使命!”
“属下遵旨。”塔纳托斯恍悟地俯身下跪,恭敬道。
“何况,人有人的来世,亦有被逆转的过去与未来,因此世间一切并非全然掌握在我们神祇的手上,所以在你面前,依然是无数的可能。那麽既有可能,就彼此有缘,既然彼此有缘,你何愁与她没有再次相见的时刻……”冥王的声音越发低微,身影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这裡。
多少次阴阳两界的圣战,早已使他懂得了这一切,却是今天他终究不得不承认了人类的力量与伟大。
空旷的魔境里,剩下了三神二人。良久,修普诺斯看向徐侁与男子,微微一笑,“离去吧,你们二人。后会有期了。”
——去度过属于你们的人生,迎接你们的未来。
——去守望那段历史,阅尽有生年间里人世间的一切悲喜忧欢。
——去彼此不离不弃,与子同说。
——还有忘记这魔境里发生的一切的一切。
明亮的光线中,这裡开始崩溃——梦神墨菲斯打开了墨菲亚,护送两个人类灵魂回到他们的世界。
这魔境里,不同时空的人们在这裡偶遇,不同的神人在这裡相离。
谁知道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与分别,将带来怎样惊心动魄的交集?
这裡有过去,这裡有未来。然过去不一定是过去,未来也绝不是未来。
因为天地之间,那些卑微如人类,抑或尊贵如神祇怀有的坚定而无畏的心,让故事交错不绝,完结而不完结。
——————————andthat’s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