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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使与楚使当庭对质,彼此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已经足足僵持了小半个时辰。
这期间,楚世子还十分随和的与风使带来的证人逐个攀谈了一番,大赞他们临危不乱、敢做敢言、有狭义之风。明染哪里受得了他如此做派,一张脸硬是憋成了青绿之色。
巫国群臣只得好整以暇的观望。看这阵势,短时间内,恐怕连向来雷厉果断的巫王都无法辨出是非。
僵持之间,忽有内侍传报:“内廷司狱官朱辕求见王上。”
右相桓冲悄悄拉了拉南央袖口:“听说,南相从浮屠岭上带回两个西梁余孽,主审之人,就是朱辕。他此时面君,想必是审出结果了。”
南央心一沉,不着痕迹道:“但愿如此。”
巫王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才道:“准。”
朱辕的官袍还是歪斜的,显然是遇到了十分要紧的事,一路奔过来的。他匆匆入殿,顾不得行礼,便高举着手中竹简,直接跪奏道:“王上,犯人已经招供了。”
巫王眉峰一缩,目如寒刀般盯着朱辕:“你说什么?”
朱辕却没有意识到巫王的异常,声音因激动而愈加清亮:“回王上,浮屠岭上抓回的两名刺客刚刚招供了!臣手中,便是供书。”
这个消息,倒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为,这将是理清真相、找出真凶的关键证据。更重要的是,由巫国司狱官经手,对风、楚而言,这个证据的公正性,不容置喙。
巫王沉声问:“刺客如何说?”
朱辕道:“刺客招供,绑架公主的主谋,是西楚剑客——离恨天!”
无论在朝堂,还是江湖,离恨天这个名字,都是极有分量的。此次离恨天随楚使而来,也曾让谈客们在茶前饭后悄悄议论了一番。他们觉得,在江湖上混到离恨天这种地位,要名有名,要威望有威望,甚至连各色女子都争着自荐枕席,他缘何甘心为楚王所用?
朱辕继续道:“这两名刺客是西梁人。西梁国灭后,他们一直潜伏在王都,意图行不轨之事。楚使来到沧冥后,离恨天便派人秘密联络了他们。离恨天承诺,只要他们能为其所用,他便会说服楚王,借助楚人之力帮他们复国。”
巫王听罢,眉间倒是倏然松懈了几分。
内侍很快将朱辕携带的供书呈送巫王。巫王却忽然道:“事关离恨天,先将此供书给楚世子看看。”
西陵韶华接过内侍递送的供书,看罢,叹了两声,郑重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离侠品性高洁,乃侠中君子,绝不可能做出此事。王上,韶华愿意与他们当庭对质。”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兰衣世子身上。离恨天一介剑客,不会轻易卷入朝堂纷争。事已至此,绑架含山公主的主谋,昭然若揭。
巫王微挑眉峰:“不必了。孤相信,巫国司狱官的能力。真相彻底查明前,就委屈世子呆在驿馆了。”然后,他脸色骤然沉下,厉声道:“传孤旨令,立刻缉拿离恨天!”
明染立刻上前一步,展袖为礼,扬高声调:“王上圣明!”只是,费了这么大力气,还是没能彻底赢得这一局,明染心中终是存了份不甘。
早朝结束、众人散去后,巫王走下龙椅,狠狠将手中简册摔到了朱辕面上。
朱辕额角被砸破,血迹顺着鬓角流到面上,甚是狼狈。
他何曾见过主君如此般雷霆之怒,吓得哆哆嗦嗦伏跪在地,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此刻,烈日当空,清华殿的正门外,直直跪着一道人影,正是内廷总管晏婴。
见到巫王出殿,晏婴忙爬起来,膝行几步,跪倒在主君脚下,以额触地:“罪奴叩见王上。”
巫王一脚踹开他,大步流星的走开,满是嫌恶神色。
从清华殿回来后,九辰高烧愈加严重,碧城请不动景衡,只能不停的给九辰敷冰。
然而,一上午过去,冰化掉了一块又一块,九辰的烧却丝毫未退,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碧城终于慌了神,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冰,一口气跑到杏林馆大门前,不停的磕头。
杏林馆的医官们看他磕得满额血迹,实在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你一介小奴,馆主不想见你,你再求也无济于事。有这时间,你倒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这话,倒是提醒了碧城。在这森然冰冷的宫闱里,除了“求”,还有一个东西,叫做
“命令”。
想到这里,碧城立刻爬起来,向章台宫奔去。巫王早朝未归,现在,唯一能请动景衡的,只有巫后。
然而,当他禀明状况,心急如焚的在章台宫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进去通报的宫娥却用一句:“王后忙着同司造官商议事,无暇他顾。”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兜兜转转一大圈,碧城失魂落魄的回到垂文殿,跌跪在榻前,猛地失声大哭起来。
九辰被吵得头痛欲裂,浑浑噩噩的醒过来,看到碧城模样,皱眉道:“出了何事?”
碧城将头埋得更深,哽咽道:“奴才无能,救不了殿下的病。”
九辰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片刻,忽觉好笑道:“我自己的命,何须别人来救?”
碧城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九辰扔掉额头上的冰,撑着左手起身,道:“我亲自去找景师傅赔罪。”
巫王回到垂文殿时,已近正午。
碧城正和其余内侍一起洒扫大殿,里殿的榻上,空空如也,并无九辰踪影。
晏婴跟着巫王车驾回来,却并不敢进殿,依旧跪在滚烫的石阶上,等候发落。
司膳房很快安排了午膳,巫王做到膳案前,将碧城招来,问道:“世子呢?”
碧城伏跪着,细声禀道:“殿下高烧难退,找太医令看病去了。”
巫王冷笑一声:“他倒是知道心疼自己。”
碧城闻言,震惊错愕,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不多时,东阳侯在垂文殿外求见,巫王才让碧城退下,请东阳侯一同进膳。
这种时候,季礼因何而来,巫王自然心如明镜。
果然,季礼一进殿,筷子还没拿起来,便委婉询问巫王如何得知含山公主下落。巫王朝堂上堵塞众人的说辞,别人也许都信了,季礼却深知另有隐情。
巫王随意道:“辰儿想明白后,自己招了。”
既然是“招”,必然不止想明白这么简单。昨日,那么重的鞭刑,九辰都扛了下来,仅仅一夜,他便改变性子,肯说出真相。季礼心中发寒,根本不敢想巫王动用了何种重刑,才令九辰开口,更不敢想象九辰如今的处境。
巫王似是看出他心意,笑道:“恺之不必忧虑,少年人哪个不犯错,只要知错能改,孤会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这恩赦来的太过突然,季礼猛然抬头,目中因激动而流动着泪花:“王上当真肯饶过他这一回?”
巫王温颜道:“半月后,威虎军会开始选拔新兵。只要他有本事进入新兵营,孤既往不咎,还会予以重用。”
季礼离席,深深一拜:“臣替那混账小子叩谢王上恩典。日后,王令所指,臣必以死报国。”
得东阳侯如此承诺,巫王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杏林馆,景衡举着九辰断掉的右腕瞧了半晌,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冷汗,不断顺着鼻尖流下,九辰只能咬牙强忍,不敢多言半个字。此刻,他的右腕部分,已经肿的如同馒头一般,呈透明的深紫色。
“不接腕,退热之事,殿下别妄想了。”太医令终于冷静得出结论。
九辰收回右臂,道:“子沂明白了,多谢景师傅。”说完,他复问:“我背上的伤,何时能好?”
对于这位小殿下的急性子,景衡嗤之以鼻:“殿下背上是骨伤,若想痊愈,养得好了,兴许一年半载就好了,若养不好,恐怕这辈子都得留下痛根。”
九辰不想听他说教兼绕弯子,捡着重点道:“什么是养不好?”
景衡忽然叹道:“皮肉之伤容易愈合,骨伤却难得很。殿下背上骨伤,全在伤口之下,现在伤口未愈,还好用药。若时间长了,伤口渐渐愈合,再想用药,只能强行撕裂那一道道伤口,如此反复,直至骨伤愈合。其间痛苦与折磨,岂是常人能受?”
九辰担心的,倒不是此事,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会有耐心在这种事上花费一年半载。
“如果治不好,会如何?”
景衡斜着对面的少年:“殿下乃习武之人,使枪弄棒,最易牵动骨头、加深伤口。如果治不好,只能日日与裂骨之痛相伴,直至骨头彻底折断,变作废人。”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他实在想不明白,巫王如何忍心如此行事。
九辰听完,愈加沉默。他历事虽多,也不惧生死,但毕竟年纪尚小,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知道如何反应。
景衡自然明白,道:“此事,殿下该禀明王上。”
九辰双眸渗出寒色:“与他何干?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废人。”
午后,九辰回到垂文殿,视见长跪不起的晏婴,便走到他身边,道:“是父王的命令么?”
晏婴摇头,道:“是老奴心中有愧。”
“有愧?”九辰望着他在烈日下透出几分苍老的面容,忽然道:“我不该连累你的。”
晏婴心中一动,蓦地抬首:“这么多年,殿下终于肯原谅老奴了?”
九辰垂眸看他,平静道:“从现在起,你我两清。”
回到殿内,九辰没有直接去见巫王,反而躲进书阁,主动喝药上药,还寻了些冰,开始敷高肿的右臂和右腕。
碧城悄悄跟进去,见他面部已经烧成了不正常的潮红色,便知景衡也没想出好办法。
九辰敷了会儿,见成效不大,便道:“你替我找块冰席过来。”
巫王宫的冰席乃千载玄冰所制,确实厉害,碧城只当这位小殿下有了好办法,连忙去司造处讨了块冰席回来。
九辰特地将冰席摆到了书架中间,随手捡了本书,竟是压着右臂侧身躺了上去。
碧城大惊失色,道:“殿下,这上面不能躺!”
九辰却已经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碧城。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只想自己尽快好起来,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只是,连九辰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会像在很多年前的沉思殿里一样,直接在冰席上睡过去。
沉睡之中,多年无梦的他,又梦到了小时候反复做过的一个奇怪梦境。
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面,沉睡着一个女子。无数薜荔女萝不停的从她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水波漾漾,碧华含芳,沉浮之间,那女子的容貌却模糊至极,根本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