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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吴全有正扶着小麟子学走路。满一岁的小麟子穿着缩小版的太监鞋,在吴全有长臂的支撑下一步一步迈得趔趄。
是十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学会站的,她的炕头贴着窗子,平素一个人被关着的时候,就自己攀着窗沿上的棱角学站。刚学的时候一撑起就坐倒,她倒是不见气馁,反而乐此不疲地陶醉其中。忽然一天早上陆安海进来送饭,进院就看见有只小手儿隔着窗户在抠上层的窗缝。虽则又惊又喜,到底被她一天天的灵活给吓着。
陆安海就弄了几块木板子,沿着炕沿钉了个大栅栏,那栅栏把她挡得只能露出半个小脑袋,看着倒像是个猪圈了。她不乐意,小嘴巴“哒、哒”地碎念叨,越藏着掩着那外头的世界,那世界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便越发充满探索欲。
看见陆安海进来,咧嘴笑着想往他身上扑。四月的天,衣裳已不需要太厚,吴全有给她在宫外做了两身小褂子,底下是一条开档裤,跑起路来里头粉嫩的腿窝窝一荡一晃。
陆安海把饭拿出来,是一些烂面和着骨头汤加了点碎青菜和蛋沫煮成的,小丫头胃口好,咕噜咕噜一小口喂下去不用哄。
陆安海喂了她两勺,睇着她粉嘟嘟的小腮子,对吴全有赧笑道:“别太早走路,说是小孩儿太早走,力道压着了,长大容易罗圈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乐的表情和语气。
吴全有是冷蔑的,松开小麟子的手。陆安海明白过来,表情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木愕——这麻杆大太监瞧不起自己,他也不去主动巴结。
只低着嗓门道:“北五所扫地小太监隔三差五往知芙院饭里下药。那院里住的三个秀女都是今次出挑的,不晓得又是哪个被谁看不上眼了。”
哼,老家伙,心眼儿比蜂窝眼子都多。操心着皇帝爷和各宫娘娘的喜好,连那东筒子稍有点颜色的小主都摸得一清二楚。
吴全有搐了搐瘦脸上高耸的颧骨,拍袖子站起来:“这座紫禁城里女人的争斗还少么?弄不懂那后头主使的是谁,最好不要跟着瞎参合。一点药粉死不了人,顶多不过叫人颜色憔悴些,犯不到我们头上找麻烦。”
陆安海听这话,便猜着必是那个山西府尹的千金周雅了,太耀眼招摇,难免招嫉妒。他也不吭声。小丫头吃得很认真,乌黑细软的头发在脑顶上扎了个小揪揪。他看着欢喜,偷偷刮了刮小脸蛋。敢情自个偷来的小东西,被吴全有这阴毒太监看上了,还成他的了。但只要这丫头能活下去,其余都不算事不是么?
他这么安抚着自己,收拾了饭盒子就眷眷不舍地告辞了。吴全有在的时候,可没他老太监碍眼的份。
小麟子学会了站,又被吴全有扶着尝了几回走路的瘾,就越发按捺不住新鲜了。只要趁着两个干爹不注意,自己就摸着炕沿,歪歪扭扭地悄悄往院子里跑。
陆安海吓得把所有井眼儿,缸口子,但凡能栽进去就出不来的家什全盖紧喽。
她自己连扶带爬的往门那边走,好像那扇小红门外对她来说有天大的稀奇。
门被锁着抠不开,小手儿就噔噔地隔着门板子拍。那声音细弱,时有时无,所幸与外头还隔着一间吴全有的院子,不然怕是宫中又要做一场驱鬼的法事,到时候藏都没地儿再藏。
五月末的太阳渐渐开始炙烤,过了端午转瞬就是夏天了。穿着青色的小褂子,手腕上小银镯子叮铃叮铃,跌跌撞撞就往门那边去。
“回来!”吴全有摇着新买的手鼓召唤她,她回头看了看,下一秒依旧撅着小屁股“咯咯”地往门上扑。
“小东西,得叫你识得厉害。”吴全有又好气又苦恼。自己生得一副凶相,在宫里是个宫女太监都绕着走。这小东西倒是越凶越不怕自己,回回跟自己对着干,对那老太监却从来乖顺不为难。
把藕节节一样的小麟子兜在怀里,瘦高的身躯就往屋里去。不客气地在栅栏里一放,看起来就像只被圈禁的小猪。她也不反应,也不气,盘腿坐在席子上吐小舌头。这点倒是和皇四子那小子有点像。
吴全有对她说:“长到三岁上,像个小太监了才放能出去。”说完就拂着袍摆当差去了。
……
四周安静下来,忽而屋后一面坍塌的矮墙外就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趴在栅栏上看,睁着乌亮的眼睛静候。吱嘎一声,就看见探进来一道清长羸瘦的小男孩身板。穿一袭青蓝色圆襟苍海纹云花底小袍,略显苍白的俊脸上微微有些气喘,乃是六岁的三皇子楚邺。
对她道:“嘿,你还好吗?”
小麟子还不太会说话,慢悠悠应一声:“好~”
他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她虽不晓得他来路,但不介意隔三差五有个人出现陪伴自己。
稚嫩的女音很柔软,听得楚邺面目表情一舒,晃了晃手上的糕点小盒:“高兴吗?你主子爷又来看你了。”
他借用着他四弟的见面语,微微有些赧涩,揩着袍摆走到炕沿。小麟子扶着栅栏坐回炕上,他从角落搬了张凳子过来,够着高度递了一小块糕点给她:“给,梨花糕,我母妃老家托人捎进宫的,我留了赏予你吃。母妃说我是她的儿子,我和谁亲近,她就也喜欢谁。看来她也是喜欢你的。”
“好~”小麟子仰着下巴接过来,低头看了两眼,慢慢地放在小嘴上舔。
楚邺看着她一张一蠕的樱樱小唇,还有吐进吐出的小舌头,看得有些痴。
他是在东筒子那个矮檐外终于窥探到了小四弟的秘密,在那之前他就像着了魇儿似的时时在背后跟踪楚邹。然后就听到了小麟子是个女孩儿。那破闱房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老太监兜着粉团团的她,话里话外地埋汰小四弟:“这丫头伤过一次就记上了,记着你先头掐过她腿窝窝哩。”
后来四弟恋恋不舍地被哄走,尚膳监的掌事吴全有走进来,他就躲去了贞顺门外,然后看见吴全有抱着小丫头往西二长街上去了。
他因着身体羸弱,时而生病发烧,在宫里没有伙伴,连小邓子也不对他忠心,好几次背着自己与二皇兄汇报。
他的母妃并不受宠,宫外的娘家也没有多少显赫家底,奴才们都晓得他是二皇子的跟班,平素被二皇子压着肩膀走路的,他晓得他们私下里并不将他当个正经皇子一样看重。
他的母妃心疼他孤独,听他说认识了个点点大的小丫头,只道是有趣,并不过多计较内里的真假。被人轻视的儿子能多个喜欢的朋友,做母亲的殷德妃也替着感到开心。
楚邺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一定要背着小四弟来找这个小丫头。这感觉就像是着了魔。一开始只是好奇楚邹的鬼鬼祟祟,后来自我解释为代替四弟照拂他的心头好。现在代替着代替着,却想偷来占为己有了。
小麟子把吃过的分一口给他,楚邺不吃,退回去问:“好吃吗?”
小麟子点点头,又慢声慢气地应一声:“好~”
哎……她就只会这一句。
楚邺呼了口气,踮起脚尖:“那我拿着给你吃。”
他也学他的四弟,微微阖上眼睛,享受着被她软绵绵舔指头的微妙感觉。
小麟子察觉这小男孩在看自己,就指着地面说想下去。
楚邺可受不得她适时地卖娇,很是煎熬了半天才拒绝道:“那不行,你主子爷我这就要走了。等你长到三岁,我再带你把整座紫禁城转个遍。这些宫殿都是我父皇的,我是我父皇的三皇子,等以后你就晓得了。怕就怕你看见了四弟,从此就不肯再理我。”
楚邺平素慎言怯语,在小麟子的面前却难得的放松。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他对她拥有照拂的权柄,而站在她面前的自己,才真正像个皇子爷。
听见隐约有在叫:“三皇子、三殿下……”那俊秀苍白的小脸默了默,便急忙道:“我得走了。我二哥在找我,你要晓得他有多霸道。下回你主子爷再来看你。”
说着摸摸小麟子的手指头,小麟子坐着由他摸,他有点惆怅她对自己的不留恋……不过还小呢。他就带上门出去了。
晃一晃,在武英殿后门墙边上站定。小邓子寻过来,问主子刚才去哪儿了。说在找二哥呢。
八岁的二皇子楚邝却已经站在身后,过了个年越发俊挺了:“上这儿能找着我么?分明我在找三弟。今儿父皇选秀,要不要一道去看看哪些丑丫头被选上?”
楚邺悄然暗藏慌乱,楚邝眼神英锐,偏也不细究他,兄弟二个说着就往西六宫的储秀宫去了。
储秀宫在体和殿的后头,过大成右门就到。秀女们入宫后先得经过两个月的训导,练体姿、学宫廷规矩、考琴棋书画,而后再由尚宫局的嬷嬷挑出优选的二百名,由帝后在其中择出五十个待命的淑女,淑女在侍寝后方可填充到东西六宫。其余的便淘汰下来做各宫使唤的宫女。
三月头上进的宫,今儿五月底,这就要开始最后一轮的筛选了。此刻正值晌午光景,储秀宫院子里树影斑驳,秀女们花团锦簇般站得一丛丛,恨不得把自己最好最明艳的一面展示出来,没有打扮得不好看。
里头主殿的正中摆一张铁力木雕双龙挡板平头案,面上披一面明黄的绫罗缎。七个多月身孕的孙皇后支着腰骨坐在左首上侧,孕中的艰辛虽让她看上去略微憔悴,然而生自江南水土养育的姿容却不改端柔与尊贵。另一边是张贵妃,张贵妃着一袭淡紫荷花绣阔袖宫裙,看上去很是容光焕发。左右下首各坐着六个多月身孕的施淑妃与殷贵妃。
这些都是宫中实打实的主位。
皇上还在养心殿没过来,秀女们静悄悄地候在殿外等待。日头渐盛,生怕把妆容晒花。
楚邝拉着楚邺绕去后院,那后院的窗子下小顺子正兜着脑袋跪在地上,四皇子楚邹站在他的脊背上,悄悄地把窗户支了个缝往前院打量。
楚邺微微有些瑟然地叫了声:“四弟。”
楚邹唔了一声,回过头来:“三哥手上拿的是什么?方才寻你不见。”
楚邺这才发现忘记把糕点盒子藏起来了,那种偷了小四弟心头好的感觉又浮上心头,问他:“是梨花糕,我母妃给的……你要吃吗?”
楚邹正渴得要命,跳下来拣起一块就舔,看见那糕面上有个幼小的指甲印,他愣了愣也没多想,就着那指甲印就咬了下去。
楚邺在一旁看,这才艰难地纾了口气。
三个小皇子爷叫各自的跟班太监跪在地上,自己就爬在上头往窗缝里瞄。听见太监桂盛拉长嗓子嘎一声“皇上驾到——”,那花红柳绿的前院里顿时嘤嘤嗡嗡起来。
皇子们脚尖垫得紧,底下太监跪得脸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