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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宫临着乾清宫东侧,从内左门右拐进仁祥门便是,皇帝祭天典礼后皇子皇女们在此戒斋。
三月的天春寒依稀,这会儿是晌午光景,红格子镂雕窗内地砖青灰,光线显得有些阴凉。左右偏殿侍膳太监们正在端盘子上菜,殿内各摆了两张大桌子,皇子女一桌,几个王爷府上的世子或郡主坐一桌。各桌上摆八个素菜盘子两例素汤几碟小食,梅干菜煸四季豆、宫廷老豆腐,凉三丝,苞谷荸荠萝卜羹……五色鲜香,琳琅满目。
因着皇帝不入席,这席间的规矩便轻省了,几个年纪小的世子世孙不肯上桌吃饭,纷纷过阳曜门溜到隔壁的空院去玩耍。肃王与庆王府上的孩子尤其多,也不知道在闹着啥,隔着院墙都能够听到唧唧喳喳——
“老蛤-蟆,爱上树,上了树,下不来,咕呱咕呱哭着闹——”
楚邹已换上太子常服,杏黄色五爪四龙纹绫罗缎,玉冠插金簪,肩展脊直地端坐于主位。旁座是楚邝与楚邺,另有几个从小在宫墙下一块儿长大的世子作陪,个个玉冠华服,隽贵养眼。所幸没有宫女在旁服侍,不然一定眼皮子都不敢往上抬。
此刻人人端姿而坐,只等楚邹发令。楚邹说一声:“动筷吧。”各桌上才听见碗勺起落的动静。
窗外又传来嚷嚷:“瞧,她下不来了,她是个蠢太监——”
“不对,她是玉柔小姐——”
编着歌儿曲儿的,中间还夹着嘁嘁地笑声,不用猜都知道在说谁。
“玉柔小姐”是贵子圈里送给宋玉柔的绰号,宋玉柔每次听到就牙根儿痒痒,奈何生得女气,他家里从祖辈到父母又无一个不对他娇生惯养,心里头是个爷们也没办法,只能干咬牙。
宋玉柔听着不对味,便对楚邹蹙眉道:“太子爷,那奴才真该抓起来揍一顿屁股。”
“呵,他倒是舍得?送去的宫女也不见他比这要上心。”楚邝斜眼睨楚邹,意味深长地勾唇笑。
说到司寝宫女,三个兄弟其实都有了。楚邝在十三岁那年张贵妃就给拨了个,楚邺身子骨偏弱,殷德妃是在今岁刚刚拨的。张贵妃原指望叫儿子早些开了窍,或许哪日身边宫女怀上孕,也好找个借口求请出宫建府。但楚邝却似不急,问他,便说是宋玉妍不让,素日也不去皇帝的跟前露脸讨好。把张贵妃气的,看儿子这般萧瑟又舍不得打下去,气到最后总是自个做母亲的心疼。
楚邺也没碰,倒是和楚邹一样,只是因为不想。但楚邝却是希望楚邹碰的,话语里带着点试探。
蠢尿炕子,小时候瓜蠢,长大了又是只皮猴。楚邹正欲动筷子,脑门便有些抽筋。
这些年因为母后突然不在,他对某些抓在手里的东西变得小心起来,连带着对她心肠也软了。她惯是见风使舵的,晓得自己纵着她,便越发皮实了,成天不是上树就是捅蜂窝眼子,整个紫禁城里就没哪个太监比她逍遥。
听楚邝这般一说,便把银筷子一顿:“二哥自个的事不操心,总管我东宫的琐碎做甚么。”又问向楚邺:“三哥的封号可定了?王府约莫建在何处?”
两句说得便叫楚邝脸上挂不住,近三朝的皇子就只有自己一个十七岁了还镇日留在宫中闲晃,而他少年时在皇城里多少风光?
执起手边一盏清酒,笑笑着抿了一口。他的上唇略比下唇厚些,像他的母妃,这样的人总是容易想得开的。
三皇子楚邺有些尴尬,从来什么都比不过二哥,如今却比二哥快。当下便答得谦虚:“在保大坊中街,把原来的老礼亲王府修整修整,只怕是要等到明岁开春了。”
楚邹赞好,这才对跟班小榛子道:“去给爷把她叫进来。”微抿着薄唇,眉宇高凛,不像小时候,如今可是一句也不叫楚邝占上风。
小榛子低低应一声是,转身踅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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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呀,下来呀——”
前星门内的老槐树下,一群三五七八岁的小孩儿仰着脑袋一声声叫。
四岁的皇九子楚鄎巴巴站在树下,着一抹枣红圆领小袍服,着急得不停垫脚丫。他的五官像极了孙皇后,眉眼口鼻是柔秀的,心肠也是柔软。三月的树叶子还没长出来,那枝杈上挂着一个孤单的鸟巢,有只小雏鸟在巢里叽喳叫,它没有鸟妈妈。楚鄎便要小麟子给他把鸟儿抱下来,他养它。
他到两三岁知事理后,才晓得了自己一生下来便没有了母后,是被个大宫女抚养长大的。像是因着怜惜自己的身世,对着这只鸟儿也亲善。小麟子无限疼他,二话不说就撩袍子爬上树了。
这会儿倒是把鸟捂在怀里,可惜袍尾巴被一截树岔子勾住,回不了头看,又怕回了头把鸟儿掉下去摔死了。半个人挂在树杆上,叫底下太监:“快,谁去拿个网子,帮我先把小鸟接住!”
楚鄎催促去拿,几个太监手忙脚乱不晓得从哪弄来一块破布,因为走得急,不慎把前头谁人撞上了。抬头一看,齐肩圆领江牙海水的织金蟒袍,竟然是司礼监大总管戚世忠,吓得扑通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命。
戚世忠原是带话路过,便与太子少傅宋岩一道从这里经过,听这般唧唧喳喳,便跟着踅入仁祥门内。
里头小麟子正在挣扎,仰头看见戚世忠来了,惊得叫一声“戚爸爸”。嘶啦——,袍摆终于撕裂,少年清长的身板儿从树上砸下来。
好在黄土松软,除了膝盖麻痛,并没有出什么事。戚世忠看她一眼,看着她如今眉儿眼儿的一点一点悄然绝色起来,自个却不自知的像个小子。他从来都只是不亲不淡地旁观着,不动声色应一声:“甭淘气,仔细磕伤了脑袋。”
“诶。”小麟子在他跟前总是拘束,颔首腼腆一笑,跑到楚鄎跟前:“瞧,幸好鸟没受伤!”
怎生得脑袋一晃,绾发的簪子却掉下来。她因着打小饮食周到,头发生得是又黑又亮,还带着点儿天然的细软。那及肩青丝因为绾久了有些曲卷,衬着她洁净的小脸蛋便像个女孩儿一样柔和,鼻子,眉眼,甚至是半张的微微上翘的唇儿,都与从前某道香魂那么那么的相像……
锦秀本在低头给楚鄎喂饭,诧然一瞬间便愣愕住。那厢宋岩才刚欲走,脚下的步子也兀地一顿。
但也只是那一瞬间,顷刻小麟子便把发簪子绾上了,两排白牙并齿一笑,又是个十岁的青葱小男孩儿。
雏鸟翅膀上沾了灰,似乎羽翼被什么伤了,还有点结痂的血块。
“它病了。它娘亲不要它。”楚鄎皱着眉头心疼,讲到娘亲时总带着一抹被遗弃的忧伤。
小麟子便牵着他的袖子走去树底下:“让奴才吹吹,回头奴才便去御药房找魏钱宝拿药。”
宋岩便未将她那一幕看仔细,只当做是看闪了眼神。正待要拐出仁祥门,怎生目光却猛然在锦秀的背影定住。
那盈盈莞尔,几分熟悉,所不同的只是当年青春的垂发绾做了大宫女的圆髻。
太遥远了,这十年间宋岩后来其实从未有过回忆。
朴玉儿……念起名字都已是生涩。但若是与她同住的秀女没死,一直就在宫里,那她后来又去了哪里?还有那个倾盆大雨之夜隐约听到的难产,多少年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挺拔的身躯揩着黑油纸伞正欲踅过来,戚世忠瞥见了,便吊着幽长的嗓音打断道:“斋宫东西配殿不在这前星门里,宋大人怕是走错了。”
那边锦秀一听到“宋大人”三个字,心弦儿一悸,连忙作端碗喂饭的模样蜷去了树底下。
东厂番子无孔不入,但凡一丁点蛛丝马迹都能把最隐秘的给挖出来,宋岩剑眉一凛,蓦地便止了步子。
今日张贵妃邀楚妙进宫,楚妙便带着四个孩子进宫了。最小的儿子宋玉燕才二岁,跟着他姐姐被抱来了斋宫。楚妙怕不放心,叫宋岩从乾清宫出来顺路把孩子带上,宋岩便做面无波澜地离开了。
……就算死了活着又如何,而今他业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时已至中年,三十五岁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
戚世忠立在墙根下不动,风吹着蟒袍的鳞纹海波发出扑簌轻响。
小麟子与楚鄎在树底下抚着小雏鸟啾啾说话,锦秀做不经意地端着碗站去戚世忠身旁,谦卑地福了福身子:“请公公安。”
戚世忠鼻腔里吭出冷哼,眼睛看也不看她:“总盯着个小太监做什么?”
锦秀对刚才那一桩心有余悸,声音尚带单薄:“公公的这个干儿子,可知是几时进宫的?奴婢看着与一旧友好生相象。”
对于这个传说中手握生杀权柄的东厂头子,锦秀总是谨小慎微,生怕哪一个不慎惹了他的恼,多少年都是低声细语。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戚世忠当年为什么要留自己,那个幽森凄冷的闱房厢格子里,倾盆大雨敲打着窗户,她跪在朴玉儿被吊起的尸体前,声声哭诉着不是故意害她,是为了要救她的命。原只当是自个也要被灭口了,哪儿想恰从玄武门进来的戚世忠却叫桂盛留了她一条生路,还把她当年入宫做秀女的痕迹抹去,素日给她送膳的太监也莫名没了踪影。
虽然戚世忠将她放在张贵妃身边,十年了不闻不问。但那乾西所里殉葬的宫妃太凄太惨,她这些年惜命,只是兢兢业业地躲着人,诸事也不争出头。只要不遇到宋岩,便什么事也没有。怎知道却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张脸儿,三五不时地提醒着自己那一段不堪。又偏是个被阉割了的男孩。
戚世忠觑了眼锦秀低垂的眼帘,却是不允她乱揣测小麟子的。阉人卑贱,蝼蚁可欺,他自进宫来,有生之年的目的便是要位极人臣,所以把桂盛放去了孙皇后跟前,锦秀安在了张贵妃身边。但孙皇后不重用太监,张贵妃心思虽多到底不够狠,诸事皆以不忤逆皇帝为准则。他这么多年观察,倒还就是眼前这个默默无声的前朝秀女有些用度。有嫉妒,害了人还能不疚不愧的把责任往被害的身上推卸,心中藏着念想却能忍耐,并不为周遭察觉。
但那小太监不到年龄却是不能动的,戚世忠便只道:“太子爷跟前的人不要乱动心思。好容易得了门好差事,别自个把自个的路给断送。”说着拂过袍摆,转身出了仁祥门。
锦秀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得低声应了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