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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往事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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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题字的“陈府”二字牌匾刚刚挂上门顶,一辆马车就从后门驶出。驭马之人轻声喝驾,车身灵巧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往西而去。风吹拂起湖绿的帘帐,露出一截空空如也的车厢。

    “老爷……”一小厮急急地穿过数层门道,奔至前厅唤人。然而停脚抬首,堂上却只有一浓眉宽须的富态中年人翘腿坐着。剥着果壳的手动作不停,案上两杯清茶还冒着浓浓的热气。

    “大老爷!”小厮忙鞠躬行礼。堂上那人微微颔首,随意道:“二弟方才被母亲唤去了后院,怎么了?”

    小厮只得应道:“回大老爷的话,是,是大少爷的书童……来了。”

    “哦?聿修么……”大老爷闻言咧唇一笑,半花的胡须跟在唇边抖了抖,“他不是很硬气么,自南蛮凯旋归来就一步都没踏回过学士府。怎么这会子,又想起来串门了?”

    小厮微微抬眼,神情有些尴尬:“书童……只是来取书的。他说大少爷俗物一概不要,只要那些用俸禄买回来的古书典籍。”

    “哼,”大老爷一下子被摆了一道,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就他会读书,让他拿!拿完就走!”

    小厮虽心知大老爷压根没有命令这些的权力,但也不愿再触眼前的这个霉头。就此低声应了,转身去后院寻老爷。

    人一走,前厅便静了下来。后堂珠帘却是一阵碰撞的脆响,挽在上方的是一只莹白圆润的手。步履如莲,施施然走出一个身材丰盈的徐娘美妇。她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生的倒是秀丽。眼角上挑,樱唇红润。只可惜那眉尾修得极高,凌厉之余更添刻薄,生生折去了几分美丽。

    她走到门口张望片刻,确定看不到闲杂的小厮,这才坐回大老爷的对面的位子,端起那杯尚还温热的茶盏,好奇地探问道:“听着像是聿修回来了?”

    “他派了人来拿书。”大老爷拍掉手中的果壳,嚼了嚼满嘴坚果,见她一脸紧张,便嘻笑道:“你慌什么,他人都走了,族宗也定下了。这府里的东西,日后不都是你儿子宜春的。几本破书就随他去……”

    妇人淡淡地瞟他一眼,似怨非怨,捻着帕子轻揉胸口:“我这几日啊都不敢出府,回了不知几家夫人的帖。老爷动作这般快,聿修又是立了大功的当朝红人。鬼知道这外头,怎么议论我们娘俩呢!”

    “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就一时,你看这府里可不是被老夫人压得死死的。只要她撑腰,你还怕在京城贵妇中落了脸去?”

    这话还真说到心坎去了,妇人听着缓缓吁了口气。说到底,对于陈聿修被逐出族这件事,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实感,甚至连隐忍多年苦尽甘来的喜悦都尝不到。一心盼想多年的东西,一朝得手,竟让人反倒恍惚起来。

    “呀,说着忘了问姐姐,最近身子可有好些?”妇人不愿再在此事多言,便柔声换了个话题。

    “不就老样子,”大老爷叹口气,放下茶杯,“我今日来,就是取点银子,到库房再去拿些药,日子总会好些。”

    妇人笑了笑,附和着点点头。事实上,她再清楚不过了。自己的亲姐姐,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病痛。不过是夫妻合计寻了借口,好来本家混走点东西罢了。

    她到底是心眼浅,不过这么一想,动作神态就露了鄙态。大老爷垂眼瞟到,神情一哂,似笑非笑:“妹子莫要心急,你既是我二弟的平妻,又是我妻子的亲妹妹。凡是你需要帮忙的,大哥我自然会鼎力相助。以后这学士府,可要我们两家帮衬着走下去啊。”

    妇人心中一凛,听出话语中威慑的隐意,连忙讪笑着点点头。

    *

    枝头一朵才开饱满的小小梅花,被风吹了许久,终于不甘心地随它蹭掉两片梅朵儿。

    依廊而建的书堂下,陈聿修跪坐于深灰麻布团垫上,修长的手指正细细地给一捆成色极旧的竹简系拢打结。素衫广袖遥遥散开在身侧,蔓延开来盖在了门扉地面的木板梳纹上。他嗅着鼻端的梅香,微微偏了头,恰好望见那几瓣零落的梅朵,嘴角不由轻悠微扬:“竟已至落梅时节了啊。”

    对面跪坐的书童却似乎一点也没听到他的话,一边将书籍整理成套,一边不住嘀咕:“老爷不出面也就罢了,凭什么妾室要在跟前晃悠。瞧着恁地堵心,尤其那副生怕我会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的市侩样儿……”

    陈聿修闻言,不禁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这满腹委屈的少年。

    “砰”地一声,远处突然传来内院大门被人踹开的声音。书童一惊,连忙站起身:“少爷,我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换好屐鞋,始作俑者已经一阵风似地奔进了园子。

    她脖子上系着的披风完全歪倒了一边,手背被风吹得红红的,却还紧紧地握着马鞭。郭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隔着几节青石路砖在园中站定,眉头微拧,目光直直地盯着陈聿修。

    陈聿修眨了眨眼,试探地唤了声:“阿临。”她纹丝未动,目光晶莹若华,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少爷?”

    “你先出去吧。”

    书童点点头,来不及收拾堂下狼藉的书本,径直跑出园子。

    “阿临,怎么了?”陈聿修步下回廊,一步一步走进,朝她伸出手。

    她突然上前一步,双臂张开,紧紧地拥住了他。

    陈聿修料想不及,一时间踉跄才站稳。隔着不厚的袍衫,胸前隐隐传来她的温度。低头望去,光洁的额顶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细细地黏在一起。

    那些寒风中急奔而出的汗珠,仿佛滚落在他心间。只一瞬,便细细地涌出热流弥漫全身。傲视寒风不再,春暖百花皆开。

    “为何……不告诉我?”郭临闷闷地出声,眼睫若蝶翼轻颤,扫过他的衣领。

    陈聿修微微一笑,顿时明了她此刻心急所在。伸手抚上她的头顶,淡然道:“往事不过一团烟雾,适时便会散开。如今我亦有了新家,与你相邻,欢喜更甚从前。此等小事,又何需令你忧心?”

    “可是,”郭临从他怀中仰起头,焦急道,“常家人说是因你背叛太孙,是不是他们……”

    陈聿修一愣,继而轻笑:“看来你已去寻了常兴的晦气。”他望着她担忧的双眸,心底笑意抑制不住地浮上眉梢。“阿临,随我来。”说着,他牵起她的手,往廊下走去。

    *

    “若这府里能有个身份高贵的妇人,这等家府长短,只消在那贵妇圈中走走,便无须如今日打探得如此费劲了。”白子毓一面拆开属下送来的密报,一面故意拿眼去瞟世子。

    世子一脸莫名:“你瞅我作甚,”他四处看看,见没有外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阿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能去讨个身份高贵的媳妇……”

    白子毓一口气噎在喉咙,简直说不出话来。世子愣了愣,总算是反应过来:“啊,你说英芙啊……可,可她最近不知怎地,有些怪异,尤其看我的眼神,骇得我有些不敢与她说话。”

    “我说世子爷啊,‘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大抵就是为你而造的。”白子毓摇头叹口气。原本还耿怀于昔年没能一眼看出郭临女子身的自己。可如今看着世子,便情不自禁地觉着,就算当初郭临没有隐瞒性别与他一块长大,这两人也难成一对鸳鸯。

    不过,那谢英芙倒着实心眼太多,他想起南下时的诸多琐事,便道:“世子妃就算了,我说的,是你府上更有分量,在京城贵妇中举足若轻的那位。”

    “……母妃?”世子眨了眨眼。

    白子毓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手上动作不停,拆开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过得片刻,忽而笑道:“费尽心机把妻妹塞给弟弟做妾,这个大哥倒是有点意思。看来学士府表面正经清流,内里,还是免不了家族的龌龊……”他说着,轻轻垂下了眼,表情渐冷,目光虚浮,似是回想到了一些事。

    世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抢来密报,自行看了下去。

    “……陈重和,擅闯亲王尊驾?”世子凝神想了想,突然一拍腿,“是了,我记得这事。陈家长公子为了和禄亲王的义子斗气,故意惊了人的马。结果那马车上坐着的是禄亲王本尊,此事被桶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当即便剥了陈大公子的官,下令永不征用……后来,陈大学士继任学士府时,父王带我去拜访,还指给我看那位被陈老学士强行分家出去的陈家大公子。说我要是不学无术,就和他一样。”

    “不错,这位大老爷到如今,果真是应验了楚王爷的话,不学无术,老本吃穿。”白子毓哂笑一声,“到底,和陈大学士毕竟不是一母而生啊。”

    世子瞪大了眼:“还有此事?”

    “陈老学士的元妻是个本分的官家女子,只可惜娘家被陛下登基的动乱牵连,贬为庶民,折了与陈老学士的夫妻缘分。陛下心中过意不去,便在朝纲稳妥后,另寻了一名知书达理的闺秀,嫁与陈老学士。老夫少妻,和和美美,到也成了一段佳话。陈重和长子嫡位,失了母亲庇佑,无缘继承权,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自个作死,连前程都作没了,实在也不值得同情。”白子毓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怪就怪在,陈老夫人对于这个前正妻留下的孩子,不仅颇为照顾,甚至还相当的信任。不然,他如何能左右老夫人对于自己嫡孙的印象。”

    世子蹙了蹙眉,踌躇道:“我只记得,聿修出生被往大说了两年岁数,母亲又因早产伤身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事儿,在他数次克妻之后,也曾被好事者拿出来提及。”

    “为了能使这个印象,不动声色地伴随陈聿修,这位大老爷所做的可不是一点点……”白子毓又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将用朱墨勾出的部分对向世子,“‘元嘉三年,宗县痢疾,陈氏三亡,举族服丧。’……从陈聿修出生开始,陈氏但有伤亡,便经由他的笔,算计在族内案宗上。叫人无时无刻不记着,陈家,生了个灾星。”

    窗外的天逐渐阴下来,风依旧簌簌地吹着光秃的枝桠。屋内更暗了些,门口的侍从见了,张望着是否要掌灯,却见白子毓依旧动作从容地点燃了烛火。

    “难产之事如何与什么灾星孽星扯到一块?”世子瞪大了眼,烛光映在漆黑的眸光里,一点星亮,“这样的理由,莫说我朝不信道家之说,就算是南蛮那边,巫师圣女,也不会随意评断人的出生。”

    “可陈重合不仅给做了,还做的很彻底。”白子毓笑了笑,伸手递给世子一捆画卷。世子疑惑地解开,借着近旁烛光,看清了上面眉清目秀的青年,笑容俊逸非凡,眉间朱砂魅惑。乍一看,几乎要以为是陈聿修,然而那画上题字却写明了“元嘉初年廿月绘于南明”。元嘉初年,陈聿修还没出生呢。

    世子皱眉:“这是……?”

    “陈大学士的弟弟,陈家密不外传的三老爷陈重亦。”白子毓朝世子望了一眼,见他果然一脸迷茫,不由轻笑,“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这人就在这一年,因为私下勾引太妃,被陛下派人溺死在了永安渠中。”

    世子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画“啪”地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白子毓俯身捡起:“不止如此,圣德皇帝年间,禹州陈氏一族也曾出过一朱砂男子英年早逝,牵连得一族数代难安。你现在该知道,为何陈聿修会受满门排挤了吧!”

    “可是……只凭一颗朱砂,就给他定罪?!”世子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陈家世代书香,竟会这般草率?”

    “草率,只是我们见着的结果,说不定,这一场谋划,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呢?”

    *

    “阿临……”陈聿修伸手拭过她的面颊,抚掉滚落而出的泪珠。随后轻轻拉过她的食指,抵上眉间那么鲜艳无匹的朱砂上。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指心别样的触感传来。

    那浮起在肌肤间的清晰鼓胀感,再熟悉不过的结痂伤口模样。郭临捂住嘴,摇头凄然出声:“聿修……”

    “这颗朱砂,并非天生,而是被人强行点上……”

    她再也按耐不住,合身扑上前,紧紧地环住他。木架不堪受力滑开,二人双双滚落在地。墨发缠绕四散,衣袂翩然舒展。缓然飘落,覆住一地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