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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行,一路到了季府。
杨知县听闻季将军并不常住宫内, 圣人也时常居于宫外, 这座宅子里, 圣人这些年有最少十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这儿, 却依然窄门小院, 半旧灯笼。
旁边崔府还是大宅, 只是如今, 崔式与崔南邦这对堂兄弟就跟约好了似的纷纷退位,朝中重臣只留崔元望一人。崔五娘本做了三五年的官商, 后也不知是牵扯到江南织造一事,她把殷家当自个儿家, 看不下去, 差点拽出地方腌臜里的一堆肠子肚子,听闻是圣人按了事, 她也自辞,不再做宫里的买卖。依然是大邺最声名赫赫的富商,却也深居简出了。
崔家那位棋圣, 到了这个年纪,仍然是大邺的棋圣,其夫乃是天下棋院的领事, 掌大小赛宜、进路与开支,七娘本人则每三五年隐居山中一阵,外头听的是名声多,见得棋谱多, 人却不怎么露面了。
在往下数一辈儿,崔元望之子去地方为官,避开了朝中,崔家五娘与七娘的子女都在个成婚上下的年纪,有些小锋芒,却还不足势。
而季将军算是后戚也罢,主帅也罢,季这一个字儿,就跟季府和崔府得那道墙似的隔开了。
崔府别说比三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风光也没了。崔家人倒是觉得理所应当,甚至是长舒一口气来。心里最感叹的是那些读书人,他们不知也不管当年五姓高门是门前怎么样一滩血沫子,只知道怀古,只念叨优雅,感慨五姓最后一支兴旺的遗族也落没了,怀念当年五姓高门如云端仙子似的生活。
崔季明常嘲笑,怀念五姓高门的人,大多都是以为自己也能投胎当个嫡子的人吧。
竹承语到了门前,有人立刻给迎了进去。
竹承语看了杨知县一眼,他还带着那个瞪着眼睛又白又瘦的丫头。她道:“合适?进了这道门,天底下也没人能伤得了你。”
那丫头听出来好像是要赶她出去,怕是见不着季将军,急的想说话又不敢言。
杨知县一身蓝袍,躬身只道:“既是护我,也是我要给她家里人一个交代。真要谈就让她站廊外,只是不敢离眼。”
竹承语颇为好笑得在那杨知县和小丫头之间瞥了一眼,笑:“算是拖家带口了。”
他想解释又不好说。他敢拿着这折子来,便是无妻无子,毫无畏惧,看着竹承语往前走了,只得瞪了那丫头一眼:“胡小满,不得乱瞧乱言!”
进了宅子,才听人说,刘将军来了。
军中管谁都叫一声将军,杨知县猜了一下,又不敢信,直到看见竹承语面色凝重,才知道——果然是那位刘将军来了!
竹承语先进了屋,杨知县让那个张望着想扒着窗户看的胡小满站直了在外头,不可随意乱动说话。小丫头自然是着急,季府下人也够好和善的,端了个小圆桌来,又拎了个鹦哥,说是让这位胡娘子就在廊下坐着,有奴婢陪着说几句。
竹承语先进了屋,就听见里头开口:“承语,你来了!来来,坐我榻上来。”
竹承语扶额:“子介,来了位浙地的知县。你快把鞋穿上。”
胡小满在外头扒着窗缝往里看,几个宫里出来得侍女想拦也拦不住。胡小满就看见对窗的榻上,坐着一个穿暗红色骑装的人,披着个花枝招展得彩凤蝶外袍,大抵看着也就三十来岁似的,上束男子单髻,插着一根铁簪,有意似的散了下半,黑色卷发披在肩上,耳上有两个玛瑙的圆耳坠,光着脚盘腿坐在榻上,手边有几封信和吃到一半的核桃。
披发又带红色耳坠,本就浓眉大眼,有几分女人似的媚色。女人似的花袍下头却偏又穿骑装,动作漫不经心的粗鲁,面容俊朗,给人感觉又像是个男子。
总像是个三十多岁不正经的老男人,仗着自己还有年轻时候的姿色,穿着女人的衣裳又袒胸露乳,饮酒当歌做豪迈状似的!
她就瞧了一眼,那老不正经就似乎立刻发现了她,咧嘴一笑眼一眯,白齿红唇,眼角虽有了些细纹,却也能瞧得出来当年一笑能迷死半条街的样子。崔季明胳膊往桌子上一撑,脚到榻边摸索着红绳的木屐蹬上,开口:“哟,这拖家带口得,谁的人啊?小竹子啊,你这老不嫁人,开始寻摸着找小姑娘了啊。小姑娘好啊,多可爱,你也厉害啊。”
竹承语和杨知县脸都青了。
天下人都说季将军的嘴,是天下一等一的敢乱说,他还觉得毕竟是军神,又是宫里人,怎么可能。见了真人没一吐息的时间,他就信了。
竹承语也不请,自坐在旁边高椅上。她比当年会做人多了,不愿让杨知县给在场两位传说级别的大人物留下恶感,道:“一个小丫头,你们廊外放不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以为她承认了,掰了半个核桃就往窗外扔,一分不差得打在了胡小满头上,她哎呦叫了一声就要站起来,让丫鬟拉住在廊外坐下了。崔季明笑的那叫一个鸡贼,捉弄了个小姑娘,兴奋的两眼冒光。
竹承语开口:“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几个不敢触圣,找你来商量,你也好歹认真点。”
崔季明漫不经心的掰着核桃,榻上的小桌案对面,坐着个两鬓斑白的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江左大营主帅,刘原阳。
崔季明低头搓了搓有苦味儿得核桃皮儿,笑:“我又不是圣意,你们来找我说,我能怎么着,晚上回去还要憋一肚子话不能讲,我俩和离了,先怪你们这些人。”
杨知县坐下后,这季将军嘴里说的每一个字儿都够让人战战兢兢了。
她一两句难辨真意的笑谈后,直接开口切了题:“今年丹阳湖下游沿岸决堤,说是七个大岸口几乎同时裂口,四周山地众多,明明可以及时避灾,却无人通知,死伤不少——刘叔,你说你是在决堤第二日才带兵过去的,当时驻守的堤岸防兵呢?”
说话嘴上还挂着笑,话锋却跟刮人脸似的。刘原阳人清瘦了一大圈,老的都不像几年前见面,说浙地水深,她不得不信。
刘原阳开口:“我驻兵地遥远,大雨又连接几日,赶路不便,去的确实不早。堤岸防兵说是都去分洪了,只是这最后分洪也不理想,丹阳湖是大湖……”
崔季明咔嚓捏了个核桃:“你只管说你的,进了我这院子你不用再重复那些他们呈给你的那些瞎话。你刚刚给我看的调防记录,说是在决堤之后一个多时辰,就立刻派人放弃堵口而去分洪,这是该做的事儿?七口高低各有不同,最近的是半年前所修,最远的是六年前修筑,同时裂口?”
刘原阳:“真假早已难辨,老夫不能再追问了。只是我这剿匪、出海与守渡口,一件事也做不成了。大营的支出本是该由朝廷直接支,圣人要求江浙与建康一代的地方衙门免商税出军饷……”
崔季明捏了核桃,垂眼道:“这事儿你也怪不得他,江浙最富,油水厚,腌臜多。圣人是想与你合力,让他们主动挤出油水,就可以暂缓两三年先不挖这块儿肉,等着苏、常、建康一代能发展处可以和广州媲美的通夷大港,再挖肉疗伤。这是敲山震虎,朝里俱泰早就知道到时候该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几年了,可下头人疯了心,迷了窍。怼皇上他们没胆子,玩你,他们可真是胆子肥。”
竹承语叹:“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先是大水决堤,借米赈灾,按着大邺往年同商贾竞标赈灾的惯例,商税就要减,也就有理由凑不出军饷。而后再是死伤众多,收田卖田。洛阳的官府竞价流程能走下去,地方上可未必,早打好了招呼,最沃的土地以各种名目收买在小商贾手下避税。最后是你没了军饷,剿不了匪,那就更好了。”
刘原阳也不是糊涂,前两点他在地方上早就琢磨明白,只是这最后一条:“我剿海寇不成,匪祸为乱,他们能捞到什么好处!”
崔季明笑:“不是捞好处,是避祸。开了港,为的就是卖官营几局的丝绸、瓷器,因如今大邺交子、钱票、五铢币前些年广州复港后被东瀛、婆鲁、南天竺等等收买,如今只用丝与瓷交卖。浙港开营的第一笔,丝绸就高达三十万匹,这是按照几年存货和报上的数目算的。显然,官营的织场和州府的存库,这几年没少报假账,都拿不出来这三十万匹了。”
杨知县到现在没有人问他一句,他汗津津的坐在原位上,让几位一番话,说的心窝子上几个通透的大洞灌冷风。他自以为揣着中心的大事儿,是一枪捅破天,吓死半个洛阳的。谁知道洛阳城内,早就心里一清二楚。就这几位都是建元没几年的时候跟着圣人走南闯北,把天下打回来的,有几个会是傻的。
明镜早已照进了洛阳城内,只是有人觉得时机不够,有人觉得没有把柄,而圣人呢?是大事儿有意糊涂,如今也忍不了了?还是正式要为太子铺路,从底下往上捞个满网的鱼龙混杂。
刘原阳气的拍案:“让我不能剿匪,他们就凑得出来了么!”
崔季明笑着扶他胳膊:“人心都是一个想法,晚死就有转机。比如此次遭灾后,就能招到大量落难的农户为长约织场工人,比如中途再冒个大事儿小事儿库存还可以被‘匪灾’所毁,还有可以收地养桑或是建织场。大概拖个两年左右,就能补上窟窿。只是这一补,朝廷要出修堤岸的钱,他们以税借了赈灾粮又是一屁股债,能凑出开港的第一批货也凑不出你的军饷,纯粹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刘原阳不比他们几个远在洛阳,他在南地待了十几年,也基本是地方上军管大吏,连他都被当成了朝廷和他们之间活该受罪的人。再联想一下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
刘原阳双手捂额:“这罪名……我也躲不过。上万人被淹死饿死,我梦里全都是两岸流民,你说说……十几年不过,这地界早就不是当年那群人了,怎么却还是一样的不拿人当人呢!大邺那么多地方都好了,都让老夫看的心里舒坦,可还总是有这种一下子把我敲醒的灾祸出现。”
崔季明能说什么,就是十个八个殷胥,能改政令能逆转局势,却也不可能改得了人心啊。
刘原阳又道:“堤岸防兵是他们之前交给我的,结果根本不听我使唤,当年修筑堤坝,因为我驻军在当地,也有我的份儿。不论是按着他们所谓的天灾**,年久失修,还是有人动了手脚,显然有人算好了拉我下水的。”
崔季明叹:“为了这水能清一会儿,怕是您必须要下水。只是阿九不是别人,就都不说十几年前咱们一同南下,您与他数次促膝长谈的情分。前几年是总生病,性子也变差,不太管事儿,这两年已经基本恢复了,不会再装糊涂了。更何况还有我在。您或许会担点儿皮毛上的伤痕,但别的不用担心。”
刘原阳躬下身子,虽然知道她说的在理,却也忍不住感慨道:“我已经这把年纪,再熬,活个十年罢——若是不清,我怕后来来接任我的,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崔季明也许不得十年以后的事儿。
她这会子才转头道:“这位杨知县,带来的是什么消息。”
杨知县起身,连忙将一路紧紧捏在袖子中的折本递了上去,崔季明没看,放在一堆核桃壳上,道:“你说。我在这儿能见着一位七品的官员直言天下大事,揣着折子就敢一只脚踏进朝廷中心来,也让我心里好歹有些宽慰。”
他听过不少人诟病季将军不懂朝政云云,但她五姓出身,家庭复杂,恰到好处的改了姓又手握兵权十几年没有被撼动过,怎么可能不懂官场天下。她只不过是既有了治外的兵权不便扯进朝堂,又和圣人关系亲密不愿意藏着话与圣人离心,所以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罢了。
他连忙道:“是浙地总督州府,准备了给江左大营的军饷。”
崔季明一挑眉,笑的跟桃花满天飞似的,语气凉了:“有意思了,怎么凑出来的。”
杨知县道:“他们以贪款,拒不上税为由,缴了其中一家官营织场。结果发现库房以次充好,境内境外偷卖,库存内根本就没有记载数目上的丝绸数量。抄走的家产,金银货币拢共够刘将军三到五个月剿匪的军饷,其余家产则变卖给了其他商贾,变卖后的钱,用于再种桑开织场,补上漏洞等等。这些人听闻刘将军入洛阳,也从运河来了洛阳,带着浙地隐瞒此事的织造监管与建筑堤岸的官员,入京请罪。”
崔季明拊掌大笑,转脸看向竹承语:“这一招,真是好看又好玩啊。变卖家产,家产也只有织机吧,卖也是卖给自己人。钱是自己腰包掏出来买桑田啊,跟自个儿和自个儿过家家似的。这是俱泰向皇上低头,给自己留个面儿,还是那些人忽然脑袋灵光起来了。”
杨知县不敢接这话,他手里还有些关键的证据也没说。可他有种预感,好像在座几个人都知道他手里捏的是什么,也并不着急要。
竹承语叹气:“此事……本扯不上他的。”
崔季明收了几分笑:“他立的太久,根扎的太远太深,如今各地官制也在发展,漏洞多,人心肥,他脑子再灵光,比得过下头千百个人一齐坑人的脑袋么。说难听的,他是佞,说些更实际的,他是帮着圣人在填下头千百张疯狂的饿嘴。更何况三十万匹里应该也有他的事情,我了解他,怕是之前和裴六斗的时候,裴六打疼了他,他也算是遇上劲敌,手下势力又冗肥,一个疏忽没做对了事儿,怕被裴六乘胜追击掐死在朝堂上,从那时候就开始补。布料就这么大,窟窿只是变了位置永远都在啊。”
竹承语蹙眉,脸上显露出几分伤感与决然:“圣人是确定要挖他了么?”
崔季明搓了半晌核桃,屋里咔嚓咔嚓的响,她才道:“大树并不碍事儿,根才是最碍事儿的,下头人的贪婪不是他能管得了的。拔根切忌断了碎了,需捏着他这棵树往外揪。他年纪也不小了,你想想我都四十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三十出头……也到头了,博对国运自有打算,不论是裴是钱,都容不下了。”
竹承语开口:“这位杨知县最早不是我联络的。是裴六递了信给我,问我见或不见。”
崔季明抬起头来,叹气:“都是聪明人。裴六前些年是锋芒太露,也是圣人由着她去遏制俱泰,却又不让他们俩斗得太狠。只是裴六现在孩子都好几个了,她想着给自己留后路了。”
竹承语想了想,还是坐到了榻上,和崔季明紧邻着,以闺中好友似的样子和她靠着肩说话,奈何崔季明样貌如此,又捏了捏她的手,年岁大了举手投足之间反而衣冠老流氓的气质更浓,若不是知道二人同是女子,活像是俩人有一腿似的。
杨知县不敢多看,半晌听见竹承语低低叹了一声:“我看见他也会犯了错,也要为了曾经一个失足尽百般全力的补,也会有时候明知大限却因为牵扯太多,忍不住拉着不放手——我,仿佛见到了英雄迟暮似的……心里实在难受。”
崔季明拍了拍她手背:“他从来不是什么英雄,你也切不要拿对待英豪的那套标准去要求他。他不过是我们很多人的一个挚友,本就有英才又有局限,一个在大邺叱咤了十几年的老臣能臣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百章了!!!
预计明天完结,所以明天可能会更好几章,或者写一个大大大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