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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黎是在郊外的桃花林中醒过来的。
他醒来时,身上堆着厚厚一层落花,站起身来的时候,花瓣扑簌着从衣衫上抖落。
他踩着一地落红走出来,脸上闪过深深的茫然。
重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原本应该在皇宫中守卫着那条密道,直到下一任继承者出现为止,这是家族世代流传下来的使命。
虽然……重黎觉得,这个继任者多半是不会出现了。
整个重氏一族只剩下他一人,而他自己又是那种古怪的体质,怎么可能会有后代?
所以或许等他死了,重氏就会真真切切湮灭在时间长流中,连一点灰烬都不剩了。
重黎抬头看了看周围光秃秃的枝丫,显然这里曾经是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但如今那些花瓣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么一大片林子尽数凋零。
重黎对这片树林还是有印象的,毕竟他是密道的守卫,自然知晓通往京郊的密道出来就是这处地方。
他想不通的是,自己对于怎么来到这里的事情毫无记忆。
走了两步,重黎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抬手往自己嘴边一抹,摊开手掌一瞧,发现掌心躺着一滩殷红的血液。
……他受伤了?
不对,这不是他的血。
重黎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明明就一点伤都没有,这些血又是哪儿来的?
想了半天都没有半分头绪,重黎索性将这个疑惑抛到脑后,提步向密道的入口走去。
等他钻进密道中,顿时又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到了。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暗器箭支,甚至一路走来,重黎还可以看到不少身穿禁卫军制服的尸体。
……怎么回事?密道被发现了?
重新返回到冷宫中,重黎迟疑了一会,悄悄潜进皇宫里,很快就探听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听说皇帝宠信的幕僚为了抓拿擅闯皇宫的贼子,无意中发现了冷宫里埋藏的密道,一直追到郊外,才终于将那贼子斩杀。
这么说来……密道果然是暴露了?
那既然暴露了,他还有守在这儿的必要么?
重黎飞身跃到冷宫的屋檐上坐着,头一次生出了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但想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皇宫。
因为除了这里,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自从父母死后,他六七岁就进入到宫中,向一个影子般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虽然没有知道他的存在,哪怕是孤寂了点,但重黎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倒是可以回南疆的……但是族人早已不在,那里不过是片荒凉的坟场,回去只会徒增伤感。
还有江南……原本重黎对那个地方挺有好感,也想过卸下这个重担后就去那里生活,可是临出发前他却踟蹰了。
自己一个人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犹豫了很久,重黎还是留了下来。
……起码皇宫中吃穿不愁。
……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
朝堂上的局势风云变幻,老皇帝早年前突然撒手人寰,可惜他的儿子们都在之前那场政变中清算得差不多了,朝臣们无法,只能将远在北方封地的皇帝亲侄子请回来,拥立为王。
至于先皇晚年极力宠信的那位幕僚,传说中的神医墨流,却在新皇帝登基的那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于宫中,再无人见到过他的踪影。
这些朝政更迭的大事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惊心动魄,但在重黎看来不过是消磨时光的谈资。
他安静地待在冷宫中,冷眼旁观着宫里宫外的波涛汹涌,只觉心头的倦怠越来越难以压抑。
他想离开,但每次动身前,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开来。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盘旋,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如果现在离开,他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地方有他等待了许久的东西,重黎不知道会是什么,但直觉那一定是对他来说相当重要、甚至重逾性命的珍宝。
就是因为这个念头的阻拦,重黎鬼使神差地又在冷宫中待了三年。
不过这之后的三年里,重黎也不是全无收获的。
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毒人之体似乎消失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某一天练剑时弄伤了手,但是渗出的鲜血滴落在花草上时,那些植物却没有枯萎,反而照常盛放。
重黎很清楚,自己的血液里含有剧毒,以前他也试过不小心将鲜血撒在花草上,那些花草立即便萎谢了,毫无例外。
震惊之下,他马上又试验了好几遍,发现血液里果然不再含毒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毒人之体无缘无故就被解开了?
重黎思考良久,最后沿着那条密道返回到当年醒过来的桃花林中。
他有预感,这里将会有解答他疑问的钥匙。
果不其然,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阵,重黎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响动。
若不是他五官灵敏,这丝几不可闻的动静就会被忽略掉了。
重黎分开密密麻麻的枝叶,循着声音的来源处走了一会,就来到了一条溪流边。
溪边有一个趴着一个白衣少女,她上半身倚在岸上,下半身却浸泡在溪水中,浓密乌黑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脸庞,看不清长相如何。
重黎见她似乎陷入了昏迷,连忙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溪水中抱出来,寻了处干燥的地方放她下来,迟疑了几秒,抬手拂开了遮挡少女面庞的发丝。
重黎:“……”
看清了少女的面容,重黎顿时愣住了。
这个少女很美,美得不似真人,她大概是重黎见过的最为漂亮的女人。
但他震惊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因为少女的容貌……太熟悉了。
不是见过很多次的那种熟悉,重黎非常确定自己从来不认识她,而是看到的第一眼,就打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震撼。
仿佛是午夜梦回的一缕幽香,光是看着她,重黎心中就不可抑制地泛起柔软。
又欢喜又酸涩,他似乎等待了太久,动作间都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谨慎,以致于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少女的脸颊时,指尖仍在颤抖不已。
然而就在重黎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少女的脸庞,她就倏地睁开双眼,重黎冷不防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立刻闪电般将手收回,做贼心虚地将头别开,不敢去直视她。
“我、我以为你昏过去了……”重黎结结巴巴解释,“我没有恶意……”
等了许久,重黎都没有得到少女的回应,疑惑地皱了皱眉,他鼓起勇气转过头,恰好便撞上了那少女含笑的目光。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璀璨如星,更难得的是眼神纯澈,宛如一汪清泉,能直直地看进人心底里去。
重黎就在这双眼睛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再是青涩的少年,重黎的身上已经完全展露出属于成年人的风采,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少女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她哭泣的样子没有半分狼狈,依然美得惊心,纵使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也依旧倔强地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重黎看,似乎怕他会在下一秒忽然消失不见。
重黎看见眼泪就慌了,他一个大男人,身上不会随身带着手帕,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衣袖来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轻声哄道: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说话了……你别哭……”
或许是太久没有与人交流,说到最后,重黎只能反复念叨着“你别哭”三个字。
少女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连抽噎声都不曾发出,反倒是重黎兵荒马乱、手足无措,看上去比她更加狼狈。
但是重黎的安慰并不是没有效果的,起码少女见他为难地皱起眉头,便忽然弯起唇,绽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看她终于笑起来,重黎的心陡然平静下来,他舒了口气,轻柔地替少女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一边问:
“你怎么会昏倒在这里?”
少女凝视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说话。
重黎意会:“你不记得了?”
少女迟疑了几秒,点点头。
“那真是巧了。”重黎随口说,“我有一次在这里醒过来,也是发现自己忘掉了很多东西。”
“你说,”他开玩笑问,“这片树林不是有专门吸食人类记忆的精怪吧?”
少女抿抿唇,微微一笑,眼底深处却极快地闪过一丝落寞。
重黎注意到她不曾开口好奇地猜测:“你莫不是不能说话?”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重黎继续猜:“你是想说,你是喉咙受损,无法说话?”
少女肯定了他的猜测。
重黎心中泛起一丝怜惜,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还是摇头。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提起“家”这个字眼时,她的睫毛微颤,下意识地往重黎的方向递去一瞥。
她对我动作很细微,但一直留意着她一举一动的重黎自然是看见了,顿了顿,叹息:“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决计不行……”
少女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对自己的判决。
“既然如此。”重黎忍耐了很久,终于遵循着内心的渴望,抚上了少女的乌发,“你暂且跟我走吧。”
一句话,盖棺定论。
重黎难得出门一趟,谁料随手捡到了一个绝色倾城的女孩子。
他把少女带回了宫中,安置在冷宫的一座宫殿里,反正这里素来荒凉,想怎么住都没关系。
原本重黎看她十指纤纤,料想她定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自小锦衣玉食,受不得一丁点苦,但养起来却发现她十分让人省心。
少女不挑食,除了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基本上重黎喂什么,她都来者不拒。
而重黎在投喂的过程中竟然也找到了一丝愉悦的满足感。
他总觉得少女太瘦了,当时将她从桃花林中抱回来,身上凸起的骨头摸上去十分碍眼,所以他逮着机会就给少女投喂各种食物。
——反正御膳房做出的花样多,重黎从不怕她吃厌。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少女的进食频率从一日两次增加到三次,后来顺利接受了夜宵的存在,重黎的喂养效果也总算见效了。
少女消瘦的两颊长了点肉,脸色渐渐变得红润,看上去健康了许多,身材也不再像是风一吹就倒,望上去起伏更明显,有了婀娜的曲线。
既然顺利长胖了,那她以前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重黎琢磨了许久,最终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进后宫中。
他观察了好几日,发现有几个妃嫔的身材与少女差不对,于是挑了个受宠的嫔妃,潜进她的宫殿中顺走了几件衣服。
反正这种宠妃衣服多得塞不下,只要不是特意去查看,基本上都发现不了衣服丢了,至于发现了又如何……与他何干,这宫中,除非他自愿,否则无人能找到他。
带着衣服返回少女所住的房间,重黎献宝似的将这些绣工精美的衣裙堆在她面前:“阿月,你试试合不合身,要不喜欢的话,我再去给你找别的。”
阿月是少女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也是重黎猜的。少女不能说话,所以之前问到她名字的时候,她只是用手指了指天上一轮明月,于是重黎便擅作主张地用“月”字来称呼她了。
少女不反对,重黎便当她是默认了,反正他自觉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阿月,如何,你可喜欢?”少女摩挲着他带来的衣服,许久都没有表示,重黎有些按捺不住了,再次问了一遍,然后他首先自我怀疑,“要不……我再去那几件给你选?”
少女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想,转头将衣服收了起来。
重黎觉得她肯定是不喜欢这份礼物的,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都假装不着痕迹地观察她,试图找出少女真正的喜好。
结果他发现,少女对绣花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这便好办了。
重黎琢磨着,直接跑到了尚服司,将里面珍藏起来的绫罗绸缎一股脑地拿出来送到少女面前,果然得到了她惊喜的目光。
而更惊喜的是,少女花了半月时间,用那些布匹给重黎做了身新衣裳。
虽然重黎惯常穿黑衣,而少女做的却是月白的袍子,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换上了那身衣裳。
……不得不说,尺寸合身,异常舒适。
有了少女的陪伴,重黎甚至觉得在宫中的时光变得无比快乐,但他从未忘记要替少女治好病,好让她能重新开口说话,于是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去京城中的医馆看病,甚至有一次还把宫中的太医绑了来为她诊脉,还是一无所获。
所有大夫都摇头称无能为力,只有那位被他蒙了眼绑来的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说了名字,建议让他们去找那个人碰碰运气。
——数年前失踪的神医墨流。
重黎想了想,先询问少女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找神医,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们便离开皇宫,一路顺水往江南飘去。
传闻几个月前有人在江南一带窥见过那位神医的踪迹,虽然时隔那么久,不知墨流还会不会停留在那儿,但重黎也只能去试一试。
找不到的话……留在江南也不错。
不过老天还是眷顾他的,他还没动身去寻找,墨流就主动找上了门。
彼时重黎刚租下了郊外一处安静的房屋,还没坐上一会,院外就踏进来一个人。
重黎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来人也不看他,目光径直落在他身后默默喝茶的少女身上。
“月儿……”重黎听见他这样叫,“你还活着……”
来人的相貌十分显眼,特别是那一头白发,走在街上肯定会让人侧目。
“你认识阿月?”重黎早前就听说了神医墨流的特征是白衣白发,倒没有拦他,只是皱着眉将少女挡在身后,问。
“认识……何止认识……”墨流眼也不眨,深深地凝望着少女的面容,袖袍下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但想比起他的激动,少女的反应就平淡多了,她只是淡淡地回望,眼神无波无澜。
在这淡然的注视下,墨流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本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嘴里一片苦涩:
“月儿,当年是我不好……”
“当年?”重黎越发疑惑,“什么当年?”
正在他想继续深究下去时,少女及时扯了扯他的衣袖,重黎便立刻将这些疑问抛到九霄云外。
比起追究这些,显然正事要紧。
“神医。”因为有求于人,重黎态度十分礼貌,“阿月她嗓子受损,说不了话,你可否为她诊上一脉?”
墨流等了许久,发现少女都没有表露出平静之外的其他反应,似乎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个不想干的陌生人,心头黯然。
这时又听见了重黎的问话,因不想在这个情敌面前堕了气势,于是立马冷声道:“你若早些时候来找我,她便无需受苦了。”
重黎忍了忍,觉得的确是自己理亏,才没有出言相讽。
算了……只要能治好阿月,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墨流的医术非常有保证,三天之后,他便宣布少女不日就能痊愈了。
尽管墨流本人不想离开,但每次看见少女,他都会不期然地想起这个人自刎在他面前的凄美景象。
虽然不知道侍月是怎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但是,只要她活着就好。
至于自己……大概是没有资格陪在她身边了。
重黎对墨流还是存着感激的,见他要走,亲自把人送了出去,但墨流临转身前,脚步却一顿,喃喃道:“月儿她本应是我的夫人……”
重黎不假思索反驳:“不可能!”
墨流冷笑:“你若待她不好,我随时都能让你死。”
重黎毫不示弱:“我们俩的事,就不劳你一个外人费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脾气古怪的神医,重黎舒了口气,转身刚想往房里走,却发现少女已亭亭立在门前。
不知她是何时醒来的,也不知她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在与重黎对视了一会后,她忽然勾起温柔的浅笑,对着重黎唤道:
“夫君。”
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