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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徐仲宣自被窝里坐了起来,上半身半靠在床栏杆上。
简妍望着他。
竹青色的暗纹里衣,容颜较往日清瘦了不少。想来他最近总是为着朝中的事烦心的,但是他却从来不对自己说一个字......
简妍转过身,在他的面前跪坐好。
徐仲宣却是向她伸出了手,说着:“到我的怀里来。”
已是腊月,纵然是屋子里拢了火盆,可到底还是冷的。而简妍仅着一身单薄的水红里衣,就这样跪坐在被子外面,徐仲宣自然是怕冻到了她。
简妍闻言,便乖乖的掀开被窝钻到了里面去,然后学着徐仲宣的样,上半身半靠在了床栏杆上。
徐仲宣伸手将她揽了过来,紧紧的抱在了怀中,随后他便将头搁在了她的头顶上,慢慢的说着:“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简妍自然是晓得他知道自己会跟他说些什么的,毕竟他是这样水晶玻璃心肝的一个人。
可是即便他再是知道,这样的话她依旧还是要说的。
她并不想每日都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更不想徐仲宣真的变成了那些旁人口中所说的样子,且往后极有可能会没有一个好的下场。
“权势就真的那样重要吗?”她开了口,缓缓的问着,“哪怕就是你明晓得前路会凶险无
比,可能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然后徐仲宣垂下头去,望着简妍。
屋中虽然留有一盏烛火,可被绢纱的荷叶锦鲤图屏风一挡,到了这帐子里,依然还是昏暗的。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昏暗中,徐仲宣依然能望见简妍湿漉漉的一双眼。
她估摸着是有些想哭了。
只是权势怎么会不重要呢?他们两个人之间这几年里受的那些磨难,不都是因着他手中权势不够重的缘故么?不然他们早就是成亲了,且又何必要简妍受了这样多的罪。
纵然是简妍不说,可徐仲宣也晓得,聂青娘的事,简妍心中永远都是愧疚的。多少次的深夜时,他听得简妍在梦中痛哭,叫着娘,说着一切都是她的错。
可这些原本就不该是她承受的。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低声的说着:“嗯,很重要。”
简妍便叹了一口气。
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如何会不晓得他的心思?
当年周元正的事,长公主和太后意欲让她远嫁西北的事,想必是让徐仲宣心中很是震动的,不然他虽然是看重权势,但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几乎都到了有些丧心病狂的程度了。
于是她想了想,然后便轻声的说着:“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在你的身边,没有什么事会分开我们的了。”
徐仲宣自然也是晓得他们已经成亲了的,可是他依然还是担心。
他总是想护她周全,任何有可能会让他们分开的事都不想让它发生。所以他想要无上的权势,这样便不会有任何人会威胁到他和简妍。
“即便是你在我的身边了,可我依然还是不放心的。”他低声的说着,“且现下我手中握有的这些权势,我觉还是远远不够。”
可他现下已经是内阁首辅了,也当得起权倾朝野这四个字了,就这样他犹且还嫌不够?
于是简妍想了想,终究还是问着他:“那你是想要做皇帝吗?”
可是皇帝又如何会是那样好做的呢?上辈子历史学了下来,五千年之间,篡位成功的能有几个?且那基本都是在乱世里。便是王爷篡位成功的,也就只有明成祖朱棣一个人而已。而且,那些人多少都是要手中有些兵权的,而徐仲宣即便是现下贵为内阁首辅,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文官罢了。
简妍这样直接的话,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若是旁人,只怕这当会都已经是吓的面色发白,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的。可徐仲宣却是面色如常,甚至是唇角微牵的笑了笑。
但随后就见他摇了摇头,说着:“江山易主,岂是那样容易的事?即便是我想,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我调动不了兵马,便是真的侥幸成功了,拿什么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那个位置我做不得两日就会被人给拽了下来。”
简妍闻言,略略的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徐仲宣一个想不开就跑去谋逆了呢。
她并不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无非是想同徐仲宣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着平淡的小日子罢了。可若是徐仲宣有了那样的念头,那注定他们这一辈子都是不会消停的。
但这时,她就听得徐仲宣在慢悠悠的说着:“但是我可以考虑做曹阿瞒。”
简妍大吃一惊。
难不成他是想学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你想做什么?”简妍的声音有些发颤,“徐仲宣,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仲宣垂眼望着她。
他面色虽平静,但眸光却幽深,让简妍瞧了,禁不住的就开始觉得心慌不已。
她伸了手,紧紧的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似是晓得她心中的害怕,徐仲宣抬了左手,紧紧的握住了她冰凉的一双手。随后他才慢慢的说着:“这样的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对你说的,可是今夜既然你问起,我若是不说,只怕你还会如现下这般,每日里都会胡思乱想,所以我索性是对你明说了罢。”
“皇上做梁王的时候虽然待我赤诚,这两年也是大力的提拔了我,但我心中也晓得,他不过是想着让我替他将路上的障碍全都扫清罢了。等到狡兔全都死了的时候,他又忌惮我手中权势太重,到那时自然是留不得我了。”
“既然你自己已是知晓这其中的厉害,那为什么你不抽身出来,反倒还要一条路走到黑?”简妍问着,“难不成你真的想死不成?”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就逐渐的严厉了起来。
在简妍的心中看来,权势二字纵然再好,可那也是不值得拿自己的命去拼的。
徐仲宣晓得简妍是真的着急了。他俯首,在她的脸颊边轻吻了一下,随后便低声的说道:“你不用担心,对这一切我自然是早有安排的。”
“什么安排?”简妍厉声的问着,“现任的皇帝登基才几年?又正值壮年,指望他现下就能自己死了?便是他真的现下就死了,可老话儿也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下不就是替着皇帝清理上任皇帝手里的臣子?难保到时你就不是被人清理的那一批。所以徐仲宣,你倒是来告诉我,你有什么安排?又到底安排了些什么?”
徐仲宣沉吟了片刻,想来是在想这样的事到底要不要对简妍说。
他并不想简妍卷入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他觉得她就该在他的庇护之下,每天高高兴兴的做着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好了。
但他见简妍神情严峻,望着他的目光更是带了严厉之色,所以最后到底还是低声的说着:“你也晓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华素来便与我交好,宫中的宦官,哪一个不听他的话?皇上虽然正值壮年,但人吃五谷杂粮,哪里会有不生病的?但凡只要嘱咐了御药房的小太监在他的药材里面多添了几样,或是减了几样,他便能一直病着。又或者在饮食里不拘的加了些什么,到最后总归是能弄得他一直缠绵病榻。然后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了,他自然是可以崩了,到时但凡只要我们牢牢的控住了风声,外人也不会过多怀疑的。至于新帝,皇上的几位皇子现下都是年纪不大的。便是有着皇后在,但一来老祖宗的规矩,内宫妇人不得干政,二来,幼子寡母,我身为内阁首辅,内又有郑华相助于我,最是好操纵他们的了。到时纵然坐在皇座上的是皇帝,可背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简妍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果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面上好歹是能堵住天下之人悠悠众口的。
“可是你当其他的朝臣都是瞎的吗?那些御史逮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会往死里参,你这样的,弹劾的章奏估摸着都能装满一整间大殿了吧?还是你想着,谁敢弹劾你你就杀了谁?到时重典之下,就没人再敢说你什么了?可是徐仲宣,小皇帝他终究是会有长大,想自己亲政的那一日,到时你怎么办?”
徐仲宣只被简妍的这一连串质问给质问的轻轻的抿起了唇。片刻之后他方才低声的说道:“等小皇帝长大了,他自然也是会有皇子的。”
所以他的言下之意是,再想法儿弄死了小皇帝,然后再来一次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简妍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她又是气,又是怒,最后却只有无奈的叹气。
“可是徐仲宣,即便你能保得住你我一辈子无事,可是我们的孩子呢?你这样的,”
说到这里简妍停顿了下。
她总不好当着徐仲宣的面直接说他阴狠毒辣,冷血无情的,所以这话她便略过去了没有说。
“可是咱们的孩子,你就能保证得了他如同你一般?等你我死了,咱们的孩子怎么办?旁人算计不了你,还算计不得我们的孩子?徐仲宣,你来告诉我,到时谁来护住他们?”
徐仲宣听了,双唇越发的抿紧了起来。
但其实他素来考虑的便只有他和简妍这辈子的安稳,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孩子的。
只要他和简妍这辈子好好儿的永远在一起,死后的事情,哪怕就是他的尸首被人拉了出来鞭尸,挫骨扬灰他都是不在意的。
可是现下听得简妍这样说,他的目光不自禁的就落在了简妍的肚腹上,左手也悄悄的抚了上去。
孩子。他和简妍的孩子。
这样的几个字在他的舌尖上缓缓的滚了几滚之后,不晓得为什么,他的心忽然就有几分柔软了下来,也有了几分动摇。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片刻之后方才翻身将简妍压在了自己身下,头凑了过去,细细的亲吻着她白皙的脸颊,低声含糊的说着:“这事你容我好好的想一想。”
但即便是他说要好好的想一想这事,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很快的,简妍那一身的水红里衣便被他给褪了个干干净净。
简妍开始挣扎,也想着要和他再继续的好好的聊一聊这些事,但是徐仲宣却是不容许她挣扎的,更是凑了过去,封住了她的唇,并不让她再说一个字出来。
于是到得后来,在不住的起起伏伏之中,简妍原先眼中所有的严厉之色就渐渐的染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一夜颠倒鸾凤,至三更之时她方才模糊的睡着。
次日等到她醒过来之后,徐仲宣早已是上朝去了。
她也不急着起来,只是侧头望着窗子外面出神。
天依然是阴沉沉的,想必是要下雪了。北风渐渐凛冽,吹的窗纸呼呼的响个不住,尤为的让人觉得心乱。
徐仲宣膝上的乌青不晓得现下如何了。且昨夜那时他说这事他要好好的想一想,也不晓得他到底会不会真的好好的想一想。
只是,纵使是再怎么样好好的想一想,便是他想急流勇退,只怕别人都是未必信的呢。
简妍只烦恼的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坐了起来,慢吞吞的穿衣下床。
而等到这一日徐仲宣散值回来,他并没有再提起昨夜两个人所说的那番话,也并没有说这样的事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简妍也并没有着急问。
这样的事,追问的太急迫了反而是不好的。一来是会让徐仲宣心烦,二来简妍也是怕会给徐仲宣压力。所以她就慢慢儿的等着。
一直等到了上元节的前一日,徐仲宣到底也是没有给她答复。但是皇宫里却是有内侍带了口谕出来,说是明日佳节,皇上和皇后在宫中设宴邀请诸位大臣和家眷入宫一起共贺佳节。现下他便是过来请着徐大人和徐夫人明日入宫赴宴。
徐仲宣和简妍当时也只能应承了。至次日的时候,两个人按着品级穿了袍服入宫。
简妍只担心这场宴席是鸿门宴,心中很是忐忑的。而徐仲宣这一路上都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只温声的安抚着她:“不要怕。”
简妍没有做声。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若是可以,她多想和徐仲宣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去隐居,又或者是去至一处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这样自由的日子多好。又何必要整日如现下这般,担心这担心那的呢。
简妍心中迟疑着,在想着到底要不要将这样的话对徐仲宣说。毕竟他现下位于这样的高位,让他放弃他手中所有的一切,随着她远离京城,从此过着一般老百姓那样普普通通的日子,他未必是肯的。
她是晓得他小时候因着庶子身份的事,受尽了徐宅里那些人的冷言冷语的,所以他这才发了狠的想要一路往上爬。而这些年里他又钻了牛角尖,只觉得他自己有了无边的权势才能护她安稳周全,再也无人可以分开他们一样。
但若是做了烟火红尘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其实她想象的这样安稳的日子想来也应该是不难的吧?又何必一定要无边的权势来给这样的日子保驾护航呢?
简妍在心中默默的长叹了一口气。
耳听得徐仲宣依然在宽慰着她不要怕,不过是吃一顿饭而已,很快就会回来之类的话。但纵使是他的声音再平稳,掩饰的再好,可两个人是日夜在一起的,都已经是这样的亲密了,简妍如何会不晓得他心中此刻的担忧?
臣子同着皇帝在前面的大殿里,女眷却是要同着皇后在后宫里的。也就是说,两个人只要入了宫门,随即便会被分开的。
简妍便想着,既然他现下心中都在如此的担忧她了,那算了,这样的话暂且还是不要对他说的好。一切还是等今晚回去之后再和他好好的说说。
于是他便反手握住了徐仲宣的手,抬头对他笑道:“你放心,我晓得的。”
徐仲宣深深的望着她带了笑意的双眸。
他如何会放心?他晓得皇上对他的事多少都是有些察觉了的,皇上心中岂会没有防备?且今日这样的宴席,到底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君臣之间的宴席,还是别有用心?
若只是一场普通的宴席倒也罢了,可若是皇上别有用心呢?
纵然是晓得宫中的内侍多是听命于他和郑华的,一切应当也是万无一失的,可徐仲宣到底也是不放心。
心中的恐慌蔓延开来,他忽然就在想,他想要的到底是些什么?无非是与简妍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过下去,白头到老罢了。
可现如今,这样的事,无疑于赌博。便是赌赢了又能如何?如简妍所说,便是他们两个人能安稳一世,可他们的孩子呢?谁来保障他们的安全?可若是赌输了......
徐仲宣不敢想,他只是忽然伸手,紧紧的将简妍抱入了怀中。
这下子换简妍反过来安抚他了。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宴席罢了,你这样担心做什么?且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是个很灵活的人,便是再有个什么样的情况我也能应付得来的。“
徐仲宣没有说话,他依然只是仅仅的抱着她,不过心中瞬息几变。
他在想着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几年中,他似乎已经忘却了他的初心。
且这些日子,简妍虽然面上看起来和以往无异,可徐仲宣晓得,她一直只是在他强颜欢笑罢了。而且她心中应当也是很担心他的,因着近来每次他散值回来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简妍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回来。先时她面上是什么样的神情他纵然是并没有亲眼看到,可是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刹那,面上的神情却是那种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去了的样子。
他晓得,简妍是在担心她。近来坊间的传言,还有那日他双膝上的乌青是真的吓到她了。
她怕他就这样的在外面获了罪,再也不能回来了,所以每日等到都会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看到他的时候就会松一口气。
这些日子,她在门口等了他多长时间?
徐仲宣忽然就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他竟然让简妍这样日日的提心吊胆。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他的初衷难道不是想让简妍在他的庇护之下,每日高高兴兴的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吗?可是现下他却让她这样的提心吊胆。
徐仲宣双臂紧紧的箍着简妍,恨不能就这样抱着她永远不撒手一般。
简妍有些吃痛,但她也并不敢做声。
她不晓得徐仲宣现下在想些什么。但是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小心翼翼。
她期望徐仲宣能自己想通,她并不想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齐桑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马车帘子低低的传了进来。
“公子,夫人,宫门到了。”
这一年中,由着徐仲宣做主,齐桑和齐晖已是分别与四月和听枫成了亲。现下齐桑跳下了车辕,后面另一辆马车上的齐晖带着听枫和四月也近前来。
四月的声音此时也传了过来:“夫人,可以下车了。”
徐仲宣却是舍不得放开简妍的。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去赴什么宴席了。
这样的佳节,他和简妍一起牵着手去赏灯,看烟火该有多好?为什么却要去那样的地方同着他人虚以为蛇?
简妍此时却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随后便自他的怀中挣脱了起来,伸手掀开了马车帘。
四月和听枫忙扶着她下了车,徐仲宣随后也下了车来。
宫门在望,早就是有好几个内侍在一旁等候着了。
见得徐仲宣和简妍下车,那几个内侍忙迎了上前来,弯腰躬身的说着:“皇上和皇后遣小的们在此等候徐大人和夫人。”
徐仲宣紧紧的握着简妍的手,两个人随着内侍,一块儿慢慢的走过甬长的城门。
而过了这宫门,两个人就要暂时分开了。
徐仲宣站在原地,定定的望着简妍。简妍则是笑着回望他。
“不要怕。”徐仲宣抬手将她鬓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轻轻的挽到了她的耳后,低声的说着,“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简妍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但其实她更担心徐仲宣。但是这当会,就算是心里再担心,那面上也是不能表现出分毫来的。
徐仲宣点了点头,随即望向领头的那名内侍,沉声的说着:“好好的照顾她。不能让她出一点闪失。”
那名内侍躬身应了,徐仲宣又命四月和听枫务必要和简妍寸步不离,随后他方才放开了简妍的手,一直看着她随着那名内侍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日已渐西,微弱的日光反射在宫殿顶上黄色的琉璃瓦上,原本应当是富丽堂皇,色彩绚丽的,可是此刻落在徐仲宣的眼中,只觉得尤为的刺耳。
简妍的身影慢慢的在巍峨宫殿的夹道中消失,徐仲宣这才收回了目光来。
他留了齐晖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则只带了齐桑,随着内侍前往今晚筵席的大殿中。
等到他到了大殿中之后,已有官员先行来到了,正坐在那里彼此闲话。见到他进来之后,一个个的便忙上前来,拱手恭敬的同他行礼打招呼。
这些年徐仲宣在朝中的威望日盛,有那等惧怕他的,也有那等钦佩他的,自然也有那等想巴结他的。
徐仲宣倒也没有托大,面上带了浅淡得体的笑意,拱手一一的回礼过去。
皇上还没有来,所以众位臣子也都是闲坐在那里聊着一些话。
一时有内侍进殿,高声的宣告着皇上来了,众位臣子忙起身站了起来,垂手肃立,恭迎着皇帝。
皇帝做梁王的时候,为人瞧着再是和善敦厚不过,可现下在这皇帝的宝座上不过是坐了三年多,瞧着倒是锐利了不少,浑身的气势也是相当的迫人。
等到皇帝落了坐,众位臣子忙依次站好,矮身跪拜了下去。
皇帝面上带了笑,只说着:“今儿是上元佳节,各位爱卿就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
只是他这样说是客气,众位臣子依然是不可能真的当真了的。该有的礼节那照样得是有的,不然谁晓得皇帝心中到底会不会恼呢?
跪拜完毕,众位臣子按着品级以此落了坐。
皇帝先举杯,朗声说着一番客套话。无非也都是各位臣子去年一年辛苦了,这社稷江山安慰都是你们的功劳,所以今日朕特地的将众位爱卿请了各位,也是趁着这佳节之际,一者慰劳,二者也是勉励,希望各位臣子在新的一年中要再与朕同心协力之类的话。
众位臣子三呼万岁,俱各端起面前长案上的酒杯,一口干了里面的酒水,然后又一一的回敬皇帝。
面上瞧着实在是君臣同乐的一副画面。
徐仲宣虽然面上一直是带了笑意,可是心底里却是在担忧着简妍。
也不晓得她现下如何了。纵然她再是机灵的一个人,可毕竟皇权在上,若是真的有人故意为难,只怕她也是抵挡不了的。
而他这般的分神想着简妍,自然难免就有失神的时候。
高位上的皇帝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徐仲宣。
虽然徐仲宣曾入梁王府做过他的侍讲学士,那会他备受父皇冷落的时候,徐仲宣也曾对他颇为照顾,且后来徐仲宣也是暗中一直支持他与宁王争夺皇位的。甚至于后来父皇病重之时,也是徐仲宣告诫他一定要在父皇面前做了纯孝的模样出来,以此来取得父皇的好感。及至父皇病重,朝中有人暗中要拥立宁王继位之时,也是徐仲宣暗中授意他先行想法儿的让父皇驾崩,随即趁乱立时继位,先坐稳了这皇位再说。
说起来他能坐上今天的这位子,徐仲宣居功至伟。
只是人都是这样,等到成功了,就多少会有些厌恶自己以前的那些不择手段。所以以往的那些事,在皇帝看来这都是他的污点。纵然是他在人前再做了英明神武的样子出来,可到底他只觉觉得他这样徐仲宣会觉得他虚伪。
带着这样的心思,所以皇帝每日上朝的时候看着徐仲宣站在那里,他心里只会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只是这几年中他还是要利用徐仲宣来给他做事的,暂且也动不得他,也就唯有一直提拔他。而及至后来,他却忽然发现,徐仲宣的这棵大树已经在朝中扎的太深了,他便是想动,那只怕一时半会的也是动不了的。
皇帝便开始有些慌了,同时也就坚定了不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早些将徐仲宣除去的决心。
于是他不再如以往那般,纵然是心里再如何,可对着徐仲宣的时候好歹也是亲热和善,他转而会因着一些小事惩罚徐仲宣。
比方说徐仲宣腿上的那处乌青,便是他找了一个茬,让徐仲宣在外头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所留下的。
他原本以为着,依着徐仲宣现下所处的这个高位,他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而且这事若认真追究起来也算不得是徐仲宣的错,他定然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可当时徐仲宣却只是低眉顺眼的受了,躬身的领了,然后一掀衣摆,在外头跪下了。
来来往往的内侍,也有前来给皇帝说着各样事的臣子们,面对着那样多异样的目光,徐仲宣依然是在那里跪的坦然,甚至是面上素来平和的神情也都没有一点儿变化。
他这样,倒教皇帝越发的忌惮他了。
韩信当年能受了□□之辱,后来便成了那样叱咤天下的人物。而徐仲宣......
皇帝在想,他是留不得徐仲宣了。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徐仲宣这些年中扎根太深,党羽太多,并不是他说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而且徐仲宣素来便会做人,在朝中也是会做人的,他必须得想法儿的给徐仲宣找了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这样才能服众。
但现下,还是暂且先警告警告徐仲宣一番的好。
皇帝一口喝光了酒杯中的酒水,随后对着站在他一旁伺候的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那个内侍会意,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的退了出去。
殿中的各位大臣对此是全然不知晓的,可徐仲宣却是冷眼瞧见了。
皇帝暗中的遣了这位内侍出去是什么意思?他面上不动声色的在想着,且刚刚站在皇帝身旁的这位内侍,瞧着是个面生的。郑华最近在做什么?怎么连皇帝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控制好?
再是联想到近几日他都没有收到过赵华传过来的任何消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闪过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他猛然的握紧了手中的官窑甜白瓷酒杯。
而这时,就见有内侍慌慌张张的进到殿中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发颤的说着:“陛、陛下。”
皇帝面上神情不悦,皱眉问着:“什么事?这样好的日子,又是当着众位爱卿的面,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内侍并没有敢抬头,依然是头紧紧的抵在铺着牡丹繁花羊毛地毯的地上,颤声的说着:“郑、郑公公方才突发疾病,暴毙了。”
徐仲宣的心中陡然一跳。全身的血液如同掺了冰渣子进去一般,彻骨的冷意迅速的蔓延至全身。
“哪个郑公公?”皇帝却是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一双眉越发的皱的紧了,不悦的问着。
内侍的声音越发的发颤了:“回,回陛下,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公公。”
殿中的众位臣子闻言,尽皆哗然。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这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位置。只是郑华就这样的暴毙了?前几日瞧着他不还是好好儿的吗?
而徐仲宣此时却是不动声色的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水一气饮尽了,然后他轻轻的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暴毙这两个字眼,也就只有用来哄骗哄骗无知的世人罢了。而但凡是有些眼光的人都会晓得,这只怕是皇帝要出手了。
这一次是郑华,想来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了吧?
徐仲宣微微的垂了头,心中意兴阑珊。
他是该早些听了简妍的话,及时的抽身退出才是。而不是等到现下,皇帝开始着手防范对付他的时候才晓得后悔。
不过也并没有关系,他也并不会就这样的坐以待毙。至少,皇帝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来,意思应当是在警告他,而非立时就将他除掉,否则便不会有这个内侍进来当着众位臣子说郑华暴毙的事了。
只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一紧。
因着他想到了简妍。
皇帝是多少晓得他对简妍的深情的,不会此时拿了简妍来威慑他的吧?
徐仲宣思及此,禁不住的就开始心中狂跳,连放在案上的手都开始发起颤来。
若果真是如此,那他便真的是万死也不足以偿还自己所造下的罪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