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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气候偏寒,临近三月春,天气依旧未回暖。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大多穿着春袄,空气里漂浮着丝丝的凉意,浸透心骨。
叶轻歌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的向下望。
容昭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的打量她。
“侯爷约我来此,便就打算一直这么不说话么?”
良久,叶轻歌转身,微微的笑。
容昭单手负立,面无表情,“你父亲呈上的辞官奏章,皇上至今未批,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叶轻歌抿唇,笑得温软。
“正如侯爷所说,长宁侯府乃我父族。父亲爵位被撤,于我而言并无好处。”
“那你如此精心算计又是为何?”容昭靠近她,华艳的眉目陇上一层阴影,“从前伤害你那些人都已经被你一一送入黄泉,你还不打算收手?”
叶轻歌眨眨眼,“侯爷莫非会读心术,知道小女子心里在想什么?”
容昭哼了声,眯眼冷声道:“叶轻歌,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平时小打小闹的爷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但若你心太大,妄图干涉朝政,就别怪爷对不客气。”
叶轻歌呵的一声轻笑,“这话侯爷说过很多次,小女子一直谨记在心。”
容昭冷冷的看着她。
叶轻歌表情依旧,“小女子也相信侯爷是一个秉公执法之人,这几日,无论是卢国公府也好,广陵侯府也罢。无论小女子做了什么,私以为,都不曾触及侯爷的底线。否则侯爷要做的,就不单单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了,而是直接将我押入刑部候审。是吗?”
容昭冷眼看着她,“既然知道,就别得寸进尺。别以为你做的事多天衣无缝,皇上的眼线遍布朝堂,如今不过是没想到你一个柔弱女子有如此能耐,没怀疑到你身上罢了。一旦你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等待你的,便是刑部的重刑和拷问。到时候,你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叶轻歌表情云淡风轻,“侯爷三番五次提醒小女子,想来也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小女子落入那般境地,是吗?”
容昭眯了眯眼,不说话。
叶轻歌回头看向窗外,忽然低低的开口了,声音里迷茫和迷离兼并。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容昭浑身一震,目光悠然睁大,听见那女子幽幽道:“燕宸公主!”
心口刹那间的冲击重重袭来,容昭面色微白,踉跄的退后两步,任窒息的疼痛在心口蔓延。
叶轻歌慢慢转身,眼底复杂之色一闪而过。
“侯爷想退婚,无外乎是因为心中所爱。感情本就是不可强求的,侯爷要坚守对燕宸公主的心意,旁人无权干涉。侯爷若为难,小女子也可成全侯爷,解除这门婚事。只是…”她顿了顿,语气飘忽如云烟,“侯爷说过,我长得很像燕宸公主,是吗?那么,我可不可以好奇的问一问,能让侯爷如此钟情并至死不渝的燕宸公主,是怎样一个女子?”
容昭死死的抿着唇。
不该这样的,他不该容许她的名字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尤其是女人。
这世上纵有千娇百媚,却无一人是他的鸢儿。
眼前这个女子,不过就是与她长得过分相似而已。他不该因此对她有所‘恩赦’或者‘特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她口中说出那几个字,他除了心痛却并没有任何排斥和痛怒?
怎么可以…
鸢儿…
他低着头,眼睫垂下,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一寸寸蔓延着心脏血肤,燃烧成灰。
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和他所爱之人太过相似,也或许是她本是这场婚约里无辜的受害方,更或许是,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在心里发酵,得不到宣泄。
他难得的没有因这个女人触及他的禁忌而发怒,情绪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眸光淡淡而深深的看过去。
那女子一直斜站在窗前,窗外的光线打进来,她正面容颜有些模糊不清。然而越是如此,越发看清她纤细的身影以及优雅婉约的站姿,那么娉娉婷婷如柳扶风那般静静而立。
有别于深宫红墙内走出的那一抹绝艳颜色,刹那间如红霞漫天,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更似凡尘喧嚣里绽开的那一朵清丽的鸢尾,美得那般自然而引人沉迷。
“我叫鸢儿,纸鸢的鸢,鸢尾的鸢,听清楚了吗。”
她的声音又在耳侧回荡,一字字似开在深谷的幽兰,声声回荡在心尖回荡流传,久久不歇。
“她…”容昭眼神也渐渐染上了雾色,“我认识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公主。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千金闺秀。她说,她叫鸢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更为复杂。
“你确实很像她。容貌像鸢儿,神态举止却像燕宸。”
叶轻歌微讶,“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么?”
容昭沉默,眼神里所有情绪都被雾色掩盖。
叶轻歌也沉默。
那年相遇,她随口编造一个假名,却困他九年。
而从宫闱深处走出来的燕宸公主,于他而言,竟陌生得只剩下燕宸两个字。
容昭,你爱的,究竟是鸢儿,还是燕宸?
“是在九年前么?”她喃喃的问:“表妹说,那年你去大燕…自持与燕宸公主相识,并当众求娶。”
容昭没注意到她对他称呼的变化,仿佛依旧沉静在自己的回忆里不可自拔。
“是。”
他站在阴影处,华艳的容颜上一片黯淡。
“可惜她拒绝了。”
故作轻松的耸耸肩,他唇边的自嘲和苦涩却无法掩藏。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连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都尚且不清楚,就向景帝和皇后求娶她。结果倒成了全天下的笑话,呵~”
桌子上茶盏白眼寥寥升起,将他的轻笑声慢慢掩盖。
叶轻歌神色却十分复杂。
当年她任性,一心只为那人,从未想过容昭的感受。
“你…后悔过么?”
容昭一怔,这次切切实实注意到她的称呼。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怪异,脑子里忽然就有那么个念头。还是习惯她在他面前毫无拘束不分身份贵贱的样子,那疏离而陌生的尊称仿佛是一道鸿沟,隔在他们之间,谁也无法跨越。
就如同,九年前那厚厚的宫墙和她身上那件华丽隆重的宫装。像是冰冷的利剑,斩碎他所有的痴心幻想。
他恍惚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叶轻歌也不期待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低低喃喃道:“九年…”
她忽然一笑,眼神里破开的光泽幽深而冰冷,像是深冬里飘落的第一篇白雪,最是天际那一抹纯白,却寒得刺骨。
不知怎的,容昭很不喜欢她这样带着冷嘲的笑容。却听得她慢慢而冷静道:“九年,拆开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说出口也不过两个字而已。”
容昭皱眉,还未开口打断她便听她又幽幽继续说道:“九年沉淀后的情感或许在谁看来都厚重而深沉,那是因为这两个字原本就带有迷惑性。”
她清亮的目光如利剑,照见他心底隐藏深埋的情感,再毫不客气的一寸寸劈碎。
疼痛,不期而至。
然而她却不放过他,依旧冷静而清晰的说着。
“知道么,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他们有*有追求以及自己的不可不得。你说你钟情她九年,即便爱而不得痛不欲生却也忘不掉,你将那当做对她的一往情深,我却要告诉你那只是你心灵空虚的自我安慰而已。也或者,那是人类原本就存在的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得不到就会念念不忘,这时候记忆就会自动加工美化那个人,你越发觉得自己情深义重非她不可。呵呵,告诉你,这世上从来没什么理所当然非谁不可。”
沉重的疼痛泰山般压来,他脸色发白,看见她神容冷静而眼神冷漠,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居高临下的俯视脚边的子民。
刹那间记忆接踵而来。
恍惚又是那年春,她一声宫装姗姗而来,口中一字一句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和期待。
鸢儿…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着桌沿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前早已模糊,那女子明明只有数步之距,这一刻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在云端静静而立,他在尘世苦苦仰望,却永远追不到她的步伐。
云端上的女王曼声幽幽,一字字如寒冬下冻结的冰,寸寸刺人心脏。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她而痛不欲生,可你这些年不是活得很好么?由此可见,这个世上,没谁离开谁是不能活的。她不在你身边,你照样吃饭睡觉,照样不羁洒脱,照样游戏人间。别说那只是你太寂寞太痛苦而麻木自己的方式,是,你的确痛苦的确寂寞。但那种痛苦没有你想的那么深那么厚重那么生不如死。”
她忽然大步走过来,在他还来不及反抗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到窗边,逼着他向下看。
“你看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很平凡,很普通,普通到哪天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也仅有他们的家人朋友痛苦。但那种痛苦也是短暂的,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到了最后,便只剩下记忆和怀念。正如同你对鸢儿。这些年你之所以忘不了她,更多的是你自己不想去忘。你没遇见鸢儿之前活得风生水起,她死了你照样可以好好的活着。因为她对你的影响并不如你主观意识认为的那么大。你生命中没有她的时候一帆风顺,有她以后便遇挫折甚至如你说的那般痛不欲生。可那又如何,痛不欲生你还是得活着。因为比起痛,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声音越发冷静,冷静得有些残酷,仿佛一个侩子手,要将他尘封的心一寸寸撕裂,狼狈的暴露在她面前,让他无处可逃。
“人很聪明,无论何时何地,他们会自动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活着。所以你就算忘不了她,但你还是得好好活着,因为无论多痛,都抵不过命。与自己的性命相比,那些所谓的一往情深非卿不娶便一文不值。到那时候你才会明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九年不过是有别于你生命中那十几年以及未来几十年不变的生活规律中多了她这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
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容昭惨白的脸色开始浮现潮红,原本涣散的眸子也陇上了阴霾。
他忽然一把推开她,低吼道:“你给我闭嘴,闭嘴,不许再说了,不许再说…”
头疼得似乎要炸开。
这个女人,她怎么敢如此大胆?她怎么敢如此挑衅于他?谁允许她如此*裸的剖开他的心再如此的毫不留情的讽刺践踏?谁允许她这样理所当然的否认他对鸢儿的感情?
她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女人。
更蠢的是他竟莫名其妙的会认为她能够理解他对鸢儿那种感情而对她说起那段生命里最痛苦也最甜蜜的记忆。
他该将她千刀万剐的,该将她碎尸万段的。
可是该死的,他发现他居然下不了手。
这世上,除了鸢儿,他不该对任何女人有丝毫的怜惜同情才对。
这个与鸢儿长得如此相似的女人,竟让他一再的失态,一再的心软,甚至允许她一再的触及他的底线。
叶轻歌冷静而理智的看着他近乎崩溃的模样,眼神里复杂不忍一闪而过,又变得清冷。
“往事已矣,红颜已逝,侯爷也应当就此放下。若她在天有灵,看见你这般自苦,相信也不会心安。言尽于此,望自珍重。”
她移开目光,与他擦肩而过。
脑海里浮浮沉沉,破碎的片段拼凑出一个熟悉的画面。
依稀还是那年深宫大殿,他站在正中央,手执她的画像,认真而郑重的向高坐的帝后求娶那个叫做‘鸢儿’的女子。
她清脆的声音从外殿而来。
他惊得立即回头,看见她繁复宫装逶迤而来,眼神冷静而冷漠,漫不经心而决然的从他身边走过,连一丝柔软都吝啬于给他。
心口重重一痛。
他下意识的伸手,做了九年前想做而未做的事。
坚定而毫不犹豫的拉住她的手了,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肩将她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漆黑深邃的眸子直直的看尽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出来。
她听见他说。
“你是谁?”
叶轻歌呼吸一滞。
哪怕她已改头换面,哪怕知道她已葬身火海,他依旧还是对她产生了怀疑了么?
微微一笑,她说。
“侯爷糊涂了么?小女子是…”
“你不是叶轻歌。”他厉声打断她,双眸紧紧逼迫着她的眼睛。“叶轻歌胆小怯懦木讷寡言,你却聪明伶俐心机深沉。说,你到底是谁?搅乱这京中朝局又有何阴谋?”
谁说他只会打仗不懂政权?
皇兄果然火眼金睛,一眼就看透容昭此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玩世不恭鲁莽浮躁。
这个男子,但凡稍微有一点野心,别说是北齐的江山,将来天下之主,他也是有能力去争一争的。
垂下眼睫。
“侯爷既然不相信,小女子也没办法。”
不是强烈否认,也不是心虚承认,就那样微笑以对云淡风轻,虚虚实实,迷雾重重,让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容昭眯了眯眼,眼底也随之升起一团迷雾。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肯定,眼前这个低眉浅笑举止优雅的女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鸢儿。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变,身份可以变,但那十多年养成来的习惯和言行却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更改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神似的两个人。
更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如鸢儿那样能轻易的扰乱他的心。
他的眼睛可以被这张脸所迷惑,但胸口跳动的心脏却已经告诉他,这个人不是叶轻歌。
她…是鸢儿。
全身血液都因发现这个事实而沸腾起来,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证实。
然而她依旧和往常一样,对他笑得清浅而无懈可击。
他眼神微暗,有些踉跄的退后两步,眼中划过深切的痛楚。
不是吗?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吗?
可是,明明那种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刻骨,怎会有假?
三年前得知大燕宫变,他担心她有危险,战事未结束就抛下大军,马不停蹄的去救她。
然而晚了。
那一场大火将她烧得灰飞烟灭,他甚至都来不及见到她最后一面。
母妃骤然离世的消息在此时传来。
一夜之间,这世间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相继死去。
连日来的担忧惶恐疲惫再加上无可挽回的绝望打击,让他再也不堪重负的倒下。
醒来后,已经回到北齐。
母妃已经下葬,王府的白绫却还未摘下。
他也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
他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没能在母妃病重之时守在榻前照顾伺候她终老。
明明临走的时候母妃几度疾言厉色威逼利诱不许他去大燕,然而他为心中执念,还是义无返顾的离开了。
却不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容昭呼吸急促,三年前未曾间断的疼痛在心口弥漫成殇。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因为即便到现在,他也无法做出选择。
一边是自己所爱之人,一边是生养自己对自己百般疼惜的母妃。
这一生最艰难的抉择,在他还未面对之时,已经由命运的年轮碾过,从此心尖成血,寸寸伤。
他,是个不孝子。
无法面对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痛苦折磨,他选择了逃避。
三年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无数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恍惚惚的就会想着,或许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死了,就能见到她了,也能向母妃请罪。
可是无论他醉得多厉害,无论昏睡多久,强大的身体素质依旧不允许他这样逃避一辈子。
每次宿醉后醒来,心头的伤疤就如雪上加霜,疼痛翻倍。
他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放纵自我,整日烂醉如泥。
他不知道真正的救赎在何方,或许他已不配得到救赎和原谅,就这样在黑暗的岁月里游荡,直至生命自然终结。
然而那个名字,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心上越发清晰刻骨。
不是得不到才忘不了。
而是,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忘记。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如她这样让他又爱又恨,却又放不下…
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爱了九年,却甘愿为她痛一生。
是执念,是痴恋,亦或者虚妄。
他已经无从知晓,也不愿去探究。
他宁可守着那样一个虚拟的梦走到生命尽头也不愿醒来。
而这个女人,她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她那样残忍那样冷酷那样无情的将他心里埋藏的那些不可得和悔恨痛苦全都扒开,让他痛不可遏,逼迫他在那样永无止境的梦靥中清醒过来。
可是,偏偏…她不是鸢儿,不是…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他眼神变得死寂,不断的退后,似乎要走出自我陷入的迷障,喃喃自语着。
“假的,都是假的…”
脱离了他的桎梏,叶轻歌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他痴痴而痛楚的呢喃。像蔓延缠绕的藤条,无限延伸…
她看过去。
他却已经转身,落寞的离去。
叶轻歌站在原地,神色怔怔的,心口忽然涌出莫大的悲凉。
情深缘浅,缘浅情深。
往事已如过眼云烟,谁的记忆还在心里嘶吼着不肯离去?无论燕宸也好,鸢儿也罢,都已随着那场大火湮灭。容昭,你何时才会从梦中清醒?
……
走出房间,画扇迎了上来。
“小姐。”
“走吧。”
……
从水月庵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安国公府。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原身是个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便是这安国公府,一年也鲜少来两次。安国公老夫人钟氏怜她这个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外孙女,倒是对她疼爱有加。
若非出了三年前那桩事儿,或许原身早就嫁为人妇,儿女绕膝了。
邱陵城两大公府连续倾覆,三年前那些谣言背后的真相也随之大白于天下,安国公府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今天一大早江老夫人便差人来接她来安国公府。她先一步去了望月楼,原本想问问关于兰芝的死。没想到…
下了马车,江老夫人派人等着的带路的丫鬟便立即迎了过来。
“表小姐,您可来了,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叶轻歌看了她一眼,是外祖母身边贴身大丫鬟南筠。
……
来到江老夫人的院子,江老夫人早就带着儿媳妇岳氏以及一大帮丫鬟在院门口等着。见她走来,那神容举止姿态步伐,俨然便是她死去多年的女儿。想起女儿,就想起三年前这个外孙女孤苦无依被赶出家门。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险些老泪纵横,颤巍巍的走过去。
“轻歌…”
叶轻歌走到近前,福了福身。
“轻歌见过外祖母。”
“快起来。”
江老夫人连忙亲自扶她起来,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总算是…回来了。”
身边的江夫人岳氏温言宽慰道:“母亲,轻歌回来了,这是好事,您哭作甚?”
“是,是好事。”
江老夫人赶紧擦干眼角的泪痕,握着她的手却不放,目光慈爱而疼惜。
“孩子,外面冷,走,我们进去说。”
叶轻歌点点头。
她和岳氏一起扶着江老夫人的手,进了主屋。
安国公早年战死沙场,江老夫人唯有一嫡子,继承侯府以后就被派去镇守边关,至今已经三年。膝下还有个长子江清宏,和江清月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也跟着父亲身边,还未回京。
江老夫人一直握着叶轻歌的手,目光充满了愧疚。
“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
叶轻歌微微柔软一笑,“那些都过去了。况且,若没有这些事,我也永远不知道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
江老夫人蠕动着唇瓣,看见她唇边释然柔悦的笑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孙女变了,她知道。
这样的转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叹息一声,“你从前就是太听信那楼氏的话。”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摇摇头,道:“这也怪我。当初你母亲早逝,我担心你和你兄长无人照顾,又想着她与你母亲自小一起长大,到底知根知底,又没有依靠,于情于理,也该善待你们兄妹。却没想到…”
江老夫人说到这里,眼神里迸射出仇恨的光。
“没想到她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害了你母亲不说,还杀害了你兄长。这些年,我竟丝毫不知。”她老眼中又闪烁出泪花来,“若早知晓,我就应该把你接来安国公府,至少不必看人脸色,吃那么多苦。”
岳氏也唏嘘道:“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瞧那楼氏温恭娴熟,性子倒是极好,不成想竟是面善心恶佛口蛇心的毒妇。好在你平安回来了,不然你母亲在天有灵,可怎么安心?”
岳氏标准的大家闺秀,温婉柔善知书达理,从前与还未出嫁的江忆薇便感情极好,是以对她这个侄女也是爱屋及乌。
“让外祖母和舅母担心了。”叶轻歌道:“其实在庵堂也就是清苦些,倒是免了那些人笑里藏刀虚伪做作的嘴脸,我过得也安静。”
她说得轻松,江老夫人听着却心疼。
“你父亲也是个糊涂的东西,娶你母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待她,结果呢,却背着你母亲与那苟合不说,竟还由得那楼氏在府中作恶,生生迫害了你这些年。”江老夫人一想起那些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再不许他们害你分毫。我安国公府虽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好歹是百年世家,你舅舅也是当朝一品大员。别的不说,护着你还绰绰有余。那长宁侯府的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不回去也罢。”
岳氏点头,赞同道:“母亲说得对,澜哥儿没了,微儿膝下就只剩下了这点血脉。那叶湛也不是个靠谱的,耳根子软又不明是非。如今那楼氏虽然死了,但他这心早就偏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善待轻歌?”
她又对叶轻歌和善道:“咱们江府虽然不大,但供你住的房间还是有的,你就暂且在这里住着,直到出嫁为止。”
叶轻歌垂下眼睫,低声道:“可我毕竟是长宁侯府的女儿,祖母和父亲不会允许的…”
她话还未说完,老夫人便冷哼一声。
“叶湛护不了你,他有什么资格来干涉你的去留?今天你就别回去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有没有脸赶敢来要人。”她眼神里迸发出凌厉之色,冷笑一声。
“老身这几年不管事,他便以为我安国公府都是女眷,好欺负了吗?他要是敢来,我就敢打断他的腿。”
叶轻歌还未开口,岳氏便接口道:“轻歌,你不用担心。你舅舅戍守边关多年,未曾有战事,早就请旨回京述职,皇上也答应了。估摸着,下个月他们父子俩也就回来了。到时候由你舅舅护着,看谁敢欺负你。”
叶轻歌扬眉,抿唇点头。
“好。”
江老夫人和岳氏舒心而笑。
“我待会儿就差人去长宁侯府告诉你父亲,从今以后你就住在安国公府了。”
叶轻歌不置可否,又想起另一件事。
“外祖母,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你说。”
江老夫人现在对这个外孙女满心的愧疚和心疼,想方设法要补偿她。
叶轻歌想了想,轻声道:“明日,我想去一趟水月庵。”
江老夫人扬眉,“你去水月庵做什么?”
叶轻歌抿唇,“穆襄侯说,水月庵的静安师太前几日圆寂。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师太一直都很照拂于我。如今她离世,我理应去给她烧柱香。”
江老夫人倒是有些讶异,随后了然的点点头。
“你懂的知恩图报,这是好事。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安排人送你上山便是。”
岳氏站起来道:“母亲,既然轻歌要长住,那儿媳这就让人收拾房间出来…”
“就让她住微儿在府中的院子吧。”
江老夫人语气悠悠,神色怀念而怅然。
岳氏笑着点头。
“是。”
……
江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又出自将门世家,脾性刚烈火爆,说风就是雨。叶轻歌答应在安国公府住下后,她就让自己的心腹曹嬷嬷去长宁侯府传话,曹嬷嬷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说话也不客气,笑语嫣然道:“我家老夫人说了,从今以后,表小姐就住在安国公府了。侯爷不必担心,我家老夫人和夫人怜惜小姐曾经受苦受难,接近公府后定如珠如宝的照顾着,绝不会让表小姐受半点委屈。”
长宁侯自然听得出曹嬷嬷言语之中的讽刺,当下脸色便沉了沉。
“她是本侯的女儿,长久住在安国公府总归于理不合…”
曹嬷嬷笑着打断他,“侯爷,您说得对,表小姐的确是您的女儿。可侯爷别忘了,您的亲生女儿可不少。听说贵府老夫人已经在着手给两位庶出的小姐安排婚事,而侯爷您被皇上斥责在家,自然要多多操心两位小姐的婚事,怕是没多余的时间来照顾表小姐。”
长宁侯被她一番明嘲暗讽的话驳得一噎,面容染上怒意。
曹嬷嬷眼中讥讽却更甚,“侯爷您关心的人太多,表小姐自小又不得您喜欢,日日在您面前晃悠怕是碍了您的眼。我家老夫人说了,为了侯爷您耳根子清净,表小姐出嫁之前就住在安国公府了。安国公府虽然人不多,但个个却是把表小姐当心尖宝贝的护着,总不至于被人陷害赶出家门无所依靠,平白遭人白眼辱骂那么多年。”
长宁侯欲出口的怒骂生生的咽了下去,眼神里浮现几分愧疚和心虚。
曹嬷嬷见此更是不屑,暗骂这长宁侯有眼无珠,正经原配生的嫡女不宠,偏生对那些个狐媚的贱妇言听计从,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嫡长子。任由那贱妇迫害侯府子嗣,以至于长宁侯府至今后继无人。
这也算是长宁侯的报应了吧。
“老奴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先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抬头挺胸的离去。
长宁侯沉着脸,不发一言。良久,长长一叹,神色哀戚而自嘲。
==
翌日,叶轻歌去了水月庵。静安师太的去世似乎并没有给这座庵堂带来多大的影响,那般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对生老病死早已看淡,是以旁人也不会因此徒增伤悲。
水月庵只是一个小庵堂,还不够富人家一所别院大,也就住那么二三十个人。每天听佛念经,敲钟暮鼓。
“阿弥陀佛。”一个小尼姑走了过来,打了个佛偈,“原来是叶姑娘。”
叶轻歌和善的点点头,“妙慧师父,我听说静安师太圆寂了。”她顿了顿,面有暗色,“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师太多有照顾,如今她往生西去,我想来给她上柱香,不知是否冒昧?”
妙慧面色祥和,“师父早料到叶姑娘会去而复返,故而留下一封信,特嘱咐贫尼交给叶姑娘。”
“静安师太留了信给我?”
叶轻歌有些诧异。
妙慧点点头,“姑娘这边请。”
叶轻歌叮嘱画扇在大厅等着,便隔着妙慧去了静安师太生前住的房间。屋子里摆放很简单,仅仅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画,床上摆放一个坐垫供静安师太平时打坐所用。桌子上没有任何器具,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幅画上,那幅画很简单,白云茫茫,雾霭沉沉,隐约看见青黑的山头偶尔穿插如云的树枝,而角落处有一只不起眼的竹筏,很奇怪的是,竹筏上没有人,也没有竹竿,只能透过水纹来判断竹筏在缓慢前行。
叶轻歌正深思,却见妙慧已经将那画取了下来,交给了她。
“师父留给姑娘的信,都藏在这幅画里。”
叶轻歌更是惊奇,“藏在画里?”
妙慧点点头,“师父的房间一直是贫尼在打扫,贫尼却从未见过这幅画。直到姑娘下山的前一晚,师父唤我前来,贫尼才看见了这幅画。师父算出自己大限将至,便叮嘱贫尼将这幅画交给叶姑娘。”
叶轻歌看了看手中的画卷,问:“有句话,轻歌不知道当不当问。”
妙慧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道:“姑娘不必有所疑问,师父是寿终正寝。”
叶轻歌扬眉,“这也是静安师太事先叮嘱你告诉我的?”
妙慧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所说句句属实,若姑娘不信,贫尼也没办法。”
果然不愧是静安师太的传人,说话也这么云山雾绕模棱两可。
“那除了这幅画,静安师太还有没有留下其他话?”
“师父只说,姑娘与这画有缘,假以时日,必定能参透其中玄机。到那时,姑娘便知道师父想要告诉姑娘的话了。”
叶轻歌垂下眸子,道:“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
妙慧面色依旧平静,“师父叮嘱,不敢所托他人。”
叶轻歌点点头,将画卷藏入袖中,含笑道:“有劳妙慧师父了。”
妙慧再次打了个佛偈,“姑娘客气。”
……
跟随妙慧去给静安师太上了香后已是月上枝头,这个时辰,也不能回京了,只能在水月庵暂住一晚,依旧是她住了三年的那个地方。
“流渊。”
风声一闪,流渊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公主。”
叶轻歌站在窗前没回头。
“兰芝的死,还没有查出结果吗?”
流渊低着头,“属下无能…”
叶轻歌垂下眼睫,眸光晦暗,喃喃自语道:“除了嘉和帝和晋王府,这邱陵城势力最大的无外乎就是几大公府以及丞相府,还有如今慢慢兴起的永兴侯府和逐渐走上政治舞台的朱氏一族。我想不通到底是何方势力,出于何种目的要对兰芝下手?”
流渊没说话。
叶轻歌慢慢回头,屋内没有点灯。这是她的习惯,不喜欢屋子里太亮,怕人看见窗扉上的影子。借着夜色,可以掩藏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也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肆无忌惮的痛哭流涕,舔舐内心的伤口。
她隐在黑暗下的容颜看不清晰,唯一双眸子漆黑透亮,似囊括宇宙洪荒。
“于任何人而言,兰芝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即便有人知道她是安国公府的暗卫,杀了她也不能说明什么。”她沉默,沉沉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理由。”
流渊抬头。
叶轻歌抿唇,眼神里划过一丝冷意。
“那天玄瑾说兰芝死在大牢里的时候,容昭分明就怀疑是我杀了她。当时我没在意,后来仔细想想,他为何怀疑我?因为当时他在审问兰芝,他想从兰芝口中得知关于我的一切。而就在这个时候,兰芝死了。也就是说…”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的盯着流渊的眼睛,眼底划过一丝森然的冷意。
“有人杀了兰芝,是不希望容昭调查我。”
流渊沉吟一会儿,道:“可长宁侯府人多口杂,虽然从前伺候您的近身丫鬟都死得差不多了,仅仅杀一个兰芝,并不能完全灭口。”
“你说得对。”
叶轻歌眸光流转,清冷而逼迫。
“以前伺候我的丫鬟不多,兰芝却是最了解从前的叶轻歌。真正的叶轻歌早就死了,我性情举止与她大相径庭,即便是历经三年人的心性会变,但许多习惯却是改变不了的。而这些习惯,兰芝是最为清楚的,这也是容昭排除所有人独独选择审问她的原因。”
“公主的意思是…”
叶轻歌嘴角挽起冷冷的弧度,“若兰芝不死,一直跟在我身边,必定会发现我并非她的主子。”她语速忽然加快,一字一句越发冰冷骇人,“一旦她起了疑心,我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而这世上,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就是你。”
流渊浑身一震。
叶轻歌陡然声音提高,怒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是打算瞒我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