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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潮湿,阴冷,恐怖,寂静。
苏君兰褪去了往日华丽的裙衫步钗,洗净了粉黛朱砂,穿着宽大简单的囚衣蹲在墙角。蜷缩着身子,目光呆滞无神的看着某一个方向。
淮安侯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幕。
妻子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也是百般宠爱千般呵护,更是有着大燕双壁的美称。竟不想,今日沦为阶下囚的下场。
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心疼,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兰儿。”
苏君兰一怔,缓缓抬起头来,而后眸子里划过亮彩,急急的站起来,扑到他面前。
“爹,您终于回来了,您快救我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连日来的恐慌和对未知的惶惑已经折磨得她快要崩溃,如今见到唯一的亲人,她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委屈。
淮安侯看见她这番模样,更是心疼,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受苦了。”
这才一个月的时间,她竟如此憔悴,双手瘦的几乎成了皮包骨。若非他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他温婉美丽倾国倾城的女儿。
苏君兰眼泪流得更是凶猛,“爹,您快想想办法救我出去,这里好冷,好黑,我好怕…”
淮安侯蠕动着唇瓣,悲哀的摇摇头。
“我去找过你兄长了,他不肯放你。”
苏君兰眼神睁大,而后身子颤抖着,咬着牙齿愤恨又痛苦道:“他就是存心要折磨我,他这是要让我死,要让我死。”
“兰儿。”
淮安侯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然后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君兰闭口不言,神色冷淡而恍惚,遥远而愧疚,更多的却是不甘心。
见此,淮安侯如何还不明白?脸色白了白,不敢置信又失望悲愤,“兰儿,你真的杀了…”
苏君兰浑身一震,见他神色明显失望隐约痛恶,心中一慌,忙道:“爹,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见他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苏君兰更为慌乱,哭道:“外祖母是病逝的,爹您知道的,外祖母本来就身体不好,我那天去看她,她知道姑姑的死讯才受不了刺激心悸发作而…”
“你还要狡辩?”
淮安侯陡然怒喝,眼眶充血。
“你外祖母久居佛堂不问世事,早些年身子不好便呆在屋子里静心养病,大夫早有叮嘱要好好静养,不能受刺激。所以我将她接到别院中休养,也早已吩咐下去,外界的所有事只报喜不报忧。”他看着自己从小呵护如宝的女儿,难掩失望心痛,“若不是你刻意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姑姑为人所害?”
他颤抖着指着她,“你一向温厚谦和,知书达理,所以当年你去看你外祖母的时候我未曾多想,只以为你孝顺长辈,还觉得你懂事。可是没想到,你竟然犯下这等天理不容之大罪。”他气得不轻,眉眼俱是苍凉,“我真后悔把你宠成这个样子,便是我死了,都无颜再去泉下见你母亲。”
苏君兰呆住了,听闻素来宠爱自己的父亲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她又委屈又心虚更是慌张,哭得更伤心了。
“爹,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想过要外祖母死的,没想过的…”她胡乱的说着,“我已经过了及笄之龄,母亲早逝,我的婚事无人做主。我只是想请外祖母回来,帮我…可是…可是她不答应。”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恨意,抓着牢门的手也微微收紧,悲戚道:“她明知道我心系兄长却不愿助我,反而斥责我言行无状不守闺训,要您将我关起来。还说兄长心中只有燕宸,让我死了这条心,凭什么?燕宸都已经死了,凭什么还要阻挡我的幸福?她活着处处压在我头上,死了也不放过我。我不甘心,不甘心…”
多年深埋心底的嫉妒和不甘找到了发泄口,汹涌爆发。
“燕宸活着我无话可说,可她死了,一个死人,凭什么还要霸占着兄长不放?对啊,她死了…呵呵…”她突然痴痴的笑起来,得意而嚣张,扭曲而愤恨,“因为先帝赐婚,外祖母骂我不知廉耻欲抢夺表妹的夫婿。那我就让她知道,她口中那个美丽高贵的外孙女,已经葬身火海了。她死了,燕宸死了,哈哈…”
低低的笑转为猖狂的大笑,她踉跄的退后,整个人似乎陷入了自我意识魔障之中,笑得泪花闪烁,笑得撕心裂肺。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
“我没想过要她死的,没想过的…”
她突然开始颤抖,双手抱着自己蹲在墙角,哆哆嗦嗦的自言自语。
“不要…不要来找我,我没杀人,没有…我没杀人,对,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我没杀人…”
淮安侯看着她痴巅疯笑崩溃大吼,一直到静默下来喃喃呓语,心中从最开始的震撼愤怒不可思议又转为悲哀和沉重。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美丽可爱的女儿,心性竟会如此的扭曲。他几乎都快不认识她了,这真的是那个让他骄傲并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吗?
“兰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君兰肩膀抖动着,缓缓抬头看着他,忽然裂开嘴笑了。
“对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眼神茫然而恍惚,偶尔划过几分亮彩,而后又转为痛楚愤恨,猛然抱紧自己的头,如野兽般悲吼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她悠然仰头,神色扭曲,“是燕宸,是她,是她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她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要用这种方法来淡化心中的阴暗和心虚,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得到自我救赎。
淮安侯看着她,眼中失望一寸寸加重。
他退后几步,一瞬间似老了十岁。
“冤孽…”
他喃声说了这两个字,然后转身离去,再也未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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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城。
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千军万马人如蝼蚁,气势磅礴杀气凛然。秦鸢侧头看向容昭,“稷城的守城将军谢良,是苏陌尘亲自提拔上来的亲信。无论我是不是公主,他都不会对我臣服,只会遵从苏陌尘的吩咐。所以稷城,只能强攻。”
容昭点头,“我知道。”
“你要小心。”
容昭笑笑,“放心。”
对面谢良高踞马上,一身战甲威风凛凛,目光迥然而犀利,高喝道:“容昭,你这北齐贼子,连破我大燕数十城,本将今日定要斩了你的头颅枭首示众,以告慰我大燕死在你手上的无辜将士。”
容昭呵呵轻笑,“你是想向苏陌尘邀功吧?”
谢良怒喝,“休得猖狂。”
他一抬手,道:“二郎们,把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子给我拿下。”
“是。”
顿时大军呼啸而至,烟尘唉唉。
容昭气定神闲,下方,温云华已经带着北齐的兵马迎了上去,两方人马立即厮杀起来,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纯悫站在秦鸢身边,面上掩饰不住的担忧。
秦鸢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纯悫抿着唇,无意识的嗯了声。
谢良在嘶喊:“容昭,你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女人身后,早听说你是北齐赫赫有名的战神,本将一直想领略你的高招,今日总算有机会。下来!”
容昭喝的一声,中气十足道:“本王也早就听说过谢将军勇猛忠义,一直想领略将军风采。今日,或可一战。”
他回头对秦鸢道:“鸢儿,等我下去将谢良擒拿,这稷城便是你的了。”
秦鸢道:“收复稷城固然重要,但你不能不要命的去拼,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回来。”
容昭笑得灿烂,“放心,我会为你保重自身的。”
他说罢看了眼下面厮杀的两军,而后转身下了城墙。很快便策马而去,不知说了什么,便和谢良交战起来。
秦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容昭的武功她信得过,只要苏陌尘不亲自前来,大燕境内,无人是他对手。
这时候,纯悫说话了。
“姐姐,他们都是大燕的子民,为何如今甘为乱臣贼子驱策也不愿听我们号令?父皇英明仁厚礼遇贤臣,朝臣敬重百姓爱戴。可为什么,今日会落得这样的局面?”
秦鸢默了默,神情悠远。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大燕有此一劫,命中注定我们落魄至此无人信服致使民不聊生尸骨堆山。”她道:“雪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几个月一路走来,我们连连告捷,眼看上庸城越来越近,我却一点都不开心,我知道你也一样。”
她苦笑,“我们是大燕的公主,而死的那些人,都是我们的子民。为了复国,为了报仇,我们踏着他们的尸骨鲜血一路走来。我不杀伯人,伯仁因我而死。很多时候我就在想,打着复仇的旗号却让原本国泰民安的大燕臣民再次血流成河怨声载道,到底对不对?复国是我的责任跟使命,因为我是大燕的公主,因为我曾犯下大错让家国落入旁人之手。可大燕的百姓,将士,他们又有什么错?百姓淳朴愚钝,只希望过安宁的生活。大燕的将士们保家卫国劳苦功高,而如今却因为我,再次操刀作战。很多人,前一刻或许还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喝酒聊天,下一刻就可能血溅战场。或许头一天还在家里和妻儿老小吃饭,第二天就可能横尸沙场…”
她神色飘渺,喃喃自语着。
“从云灵村到祁城,跨越五河三山,四郡二十三城。我没有杀过一个大燕将士,但是我却踏着他们的血和尸骨走到这里。他们的灵魂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常常听见女子的啜泣和小孩儿的哭声…那是,他们的家人。”
眼眶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她声音有些沙哑。
“那么多人,死一个人,一个家庭也就此破碎。第二天,大燕不知哪个无名的山头又多了不知多少孤坟。来年又有多少人祭拜嘶吼,而斯人已逝,再无归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纤细干净,葱白如玉。然而落入她眼中,却血流如注。
“我不喜欢杀人,但是雪儿,你知道吗?无论是北齐,还是大燕,都有很多人,因我而死。”她手指渐渐颤抖,轻轻说道:“我曾亲眼看见父皇母后死在我面前,我知道那种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的家国没了,却因为要弥补曾犯的错,要摧毁拆散更多人的家。”
她有些疲惫了,长叹一声,眉目掩不住的荒凉,似那西风刮过的夕阳,沉沉而深重。晚霞斑斑,似血凄艳。
“我以为复国便能弥补自己身上的罪,可为了复国,我却罪上加罪,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不知何时才到尽头。”她颤抖着,泪水在眼眶打转,“雪儿,我是罪人,千古罪人。护城河的水再干净,都洗不清我这满手的鲜血。你说,我这样罪恶滔天,最后是不是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嘴角一抹凄迷的笑,“会的吧。当日是我引狼入室害死父皇母后,如今又复仇,而置万民于水火之中。我这样的人,会遭到报应的…”
“不,姐姐,不是这样的。”纯悫急急的打断她,“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苏陌尘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他欺骗了你的感情,害死了父皇母后和皇弟,逼得我们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他才是罪魁祸首。如今我们复国乃是顺应天命,大燕是我们的,是父皇还有秦氏祖辈们一代代用鲜血打下来的江山,我们怎能让它落入贼子手中?”
秦鸢狠狠一震。
纯悫又道:“若父皇昏庸无能也罢。母后说过,江山乃是万民的江山,非我秦氏所有物。但凡有贤能者,都可居之。可父皇仁义爱民,在位期间扩充疆土平复暴乱,免除苛捐杂税鼓励农作生产,百姓的生活一日比一日好,大燕一日比一日富裕。父皇是个好皇帝,怎能落得冤死而不明,贼子鸠占鹊巢永除我秦氏子孙的下场?姐姐,你自幼聪慧,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钻进死胡同啊姐姐。”
秦鸢怔怔的看着她,好半晌才轻轻笑起来,眼角却微微苍凉。
雪儿说的,她何尝不明白?这些年她蛰伏在北齐,步步算计,三大公侯府一朝倾覆,又有多少无辜在她一招棋子落下就此陨落?
不过因着她的仇,她的恨,她才狠心做那些她从不愿干涉的权谋算计。
这样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当权的人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除了生活在底层的想安静平凡,中上层阶级的人便想要努力往上爬。
若不算计不筹谋,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心中明白,她也那么做了,然而这样一路走过来,说心里没有罪恶感是不可能的。最悲哀的是,即便知道那些人无辜,她却依旧还要这样继续踏着他们的尸骨走下去。
这便是皇兄说的,这世上明知不可为却不可不为的无奈吧?
就像曾经的皇兄那样,他手无缚鸡之力,却随手执棋,斩杀千军万马,血流成河。
江山舆图,便是这样来的。
“姐姐。”
纯悫忽然惊叫,“你看对面,那个黑衣人。”
顺着纯悫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对方城楼上,一人浑身黑衣包裹,看不清神色,隔得那么远,依旧能感觉到那般阴森恐怖的气息。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他抬起头来,隐约看见嘴角一抹阴冷的杀意。
秦鸢莫名的心头一颤,忽然有些不安。
“弓箭手。”她眸色凌厉,“射死那个黑衣人。”
“是。”
城墙上弓箭手立即准备,箭如雪花般飞了出去。对面城墙立即用盾牌抵挡,而那黑衣人趁此机会退后。待箭矢消弭,那黑衣人也消失无踪。
秦鸢上前两步,四处寻找那人的踪迹,却毫无所获。
“姐姐,他…他怎么突然消失了?”纯悫瞪大了眼睛,“我刚刚一直看着他,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他…该不会懂什么妖法吧?”
“别胡说。”
秦鸢心中也奇怪,低声对身边副将吩咐。
“带一队人马悄悄出城,务必要找到那人。若能活抓自然是好,若不能…”她抿唇,眼里迸发出一抹杀意,“格杀勿论。”
“是。”
副将立即带着人离开。
秦鸢平复了心绪,目光又被下面的厮杀吸引过去。谢良明显不是容昭的对手,数十招以后便有些吃力起来。他抿着唇,握剑的手用力朝着容昭肩头刺去。容昭偏头躲过,右手却迅速在他肩头一点,他闷哼一声,手腕一折,剑已经脱手落入容昭手中。他大惊失色,左手刚欲发掌,容昭却已经手腕灵巧的翻转,夺来的剑逼近他咽喉。
谢良的掌风落在容昭背心三寸,依旧晚了一步。
容昭嘴角微微上扬,“谢将军,承让。”
他正欲将谢良擒获,却听见背后城墙上传来秦鸢撕心裂肺的惊呼声。
“容昭,小心——”
他悠然回头,便见一只黑色的箭带着千斤之力,迅疾逼向他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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