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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伯夫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一大早就请了一大群孙女儿绕在膝下。
尽管这几年年长些的孙女个个都嫁了,但因为伯府人口繁多,大的出阁了自然有小的补上。
所以这些年,她的院子里竟然从来都没有空过,一直都热热闹闹的。
安宁伯夫人喜欢看着孙女儿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禁止她们暗自较劲,反正,她素来的表现就是谁出色她就宠爱谁多一些,不论嫡出还是庶出,也不论是哪房的孩子,只要那女孩子卯足了劲表现,她总会多看顾一些。
看着这些年华正好的孙女们争相斗妍,像三月的春风里或含苞待放或莹然盛开的花朵,她就觉得欢喜。
或者,也不是因为绕在膝下的孙女儿们个个都美丽聪慧她才高兴,她只是很享受这样被众星捧月的感觉,看着她们的情绪因为她的心情而起伏,她总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只是今日,却有些例外。
安宁伯夫人被一群孙女儿围在中间,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她左侧的崔翎。
她心底越发狐疑起来,猜不透这个从来都不肯在她院里多呆一刻的孙女,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原本她还以为,崔翎是因为生产时她这个做祖母的竟然没有派个得力的嬷嬷过去看望,恐怕令她在袁家丢了面子,所以才会前来。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却有些不大肯定了。
崔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喜不悲也没有任何恼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热茶,仿佛对屋子里的热闹视若罔闻,喝茶的频率不疾也不徐。
若有四个字来形容的话,便是泰然自若。
她在等。
虽然和安宁伯夫人不太熟,可对于这个祖母,她是很了解的。
假若她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请求说出,安宁伯夫人定然会找各种理由回绝她。
可若是她慢慢地在这里耗,耗到安宁伯夫人的高傲心一点点地被击垮,等到她反过来追着她想要问为什么的时候,那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果然,在过了两柱香之后,安宁伯夫人终于按捺不住,“翎儿,你来看望祖母,祖母很高兴,只是你家中两个孩子尚小,我怕他们离不开母亲。”
她顿了顿,尽量调整一下情绪,好让这个逐客令听起来不那么刺耳尖锐,“不如,你今日还是先回去吧,若是真的舍不得祖母,改日再来看我也是一样的。”
崔翎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修长美好的脖颈。
她嫣然一笑,“祖母,其实我今日来除了想念您老人家了之外,还有一件事,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呢。”
安宁伯夫人扯了扯嘴角,心想,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便就来了。
她笑着问道,“哦?傻孩子,在祖母面前,还有什么当不当的说法?是什么事,快点说来给祖母听听。”
崔翎便苦了苦脸,“其实,是因为下个月是我母亲的祭日,我因为思念母亲,所以这几日夜里总是睡不踏实。”
她低声叹了口气,在这炎热的夏日里竟然有一丝冷冽的寒意渗出,“我总是梦到母亲呢,母亲对我说,她在下面一切安好,就只一点挂念父亲和祖母您。她还问我,祖母最近身子可好?所以……”
崔翎无辜地望着安宁伯夫人,“我晓得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乍然梦见这个,可不要把我吓坏了吗?所以,才会这样急吼吼地跑过去来看看您。”
她说完立刻又将嘴捂上,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哎呀,祖母,您看我,真是不懂事,怎么什么话都乱说。您可千万别多想啊……”
崔翎在崔家一直都有不大聪明的名声,还未曾出阁时,阖家上下就无人不知九小虽然生得倾国倾城,奈何是个腹内草莽的草包。
她不只不会来事,不懂得拍马谄媚,连漂亮话都不会说。
有时候啊,分明是一件挺好的事,就从她嘴中说出来时,总会成了另外一番含义。
所以,屋子里的姐妹们有些是素来知道崔翎不会说话的,有些就算不知道,也听说过了,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倒都没有怎么惊讶。
甚至连反驳的人都没有出现。
安宁伯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崔翎无意中不会说话,但没有人知道这番话在安宁伯夫人心中的分量。
死去的罗氏托梦给崔翎,说她在地下牵挂着丈夫和婆母。
这简直就像是晴天霹雳,让安宁伯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古人大多信奉鬼神,做多了亏心事的安宁伯夫人尤其信,否则她这些年来也不会每逢初一十五或者菩萨生辰都捐出大笔的银子香火。
此刻,崔翎那状似无心之语,却将她震得满身发颤。
罗氏……
罗氏……
罗氏是吞毒而死,死时七窍流血,样貌十分可怖。
安宁伯夫人的脑海里一下子便现出罗氏那具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的模样来,连鼻尖也仿佛闻到了那时腥浓的血气。
她立刻往后缩了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你母亲也是个好的,都过世那样久还给你托梦,梦里都没有问到你这个亲生的女儿,倒先记挂着我,真是好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抹了抹眼泪。
崔翎笑意更浓,不过她这样的淡定,在安宁伯夫人看来却难免多添了几分诡异。
安宁伯夫人再没有心情和孙女儿们互相吹捧,便只好扶着额头挥了挥手,“今日便就到这里吧,你们九姐姐难得回来,祖母要和她好生说会话,你们几个先回去,明儿再来。”
崔家的这些女孩子都是个顶个地精明,她们中的一大半都要靠在安宁伯夫人这里的体面,来在府里耀武扬威,所以安宁伯夫人既然发了话,她们自然也懂得看眼色。
崔翎望着这群年少世故的女孩子不由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从这样的场景联想到前世所看过的红楼梦中所书。
也是一位老太太,一屋子的孙女儿,总聚在一处,看起来热闹风光,但谁又知道这不过是强弩之末,衰败颓亡。
崔翎轻轻摇了摇头,抬眼在那些眼熟或者眼生的姑娘中寻找,幸好,在这些人中,并没有她异母同父的两位妹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两个年纪太小,还是五房不受待见。
不过,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妹子不在其列,她还是松了口气。
好吧,虽然她对父亲崔成楷感情复杂,也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对继母安氏也称不上有什么感觉,但妹子却总还是她的妹子。
想到出嫁前,这个府里能对她表示真诚善意的,也只有这两个妹子了,她就希望她们不要变成其他的姐妹那样虚伪的人。
算计虽然可以得到一些东西,可却得不到真心。
这个世上,能够换得到真心的,也就只有真心了。
学会驾驭下人的手段自然重要,若能放得下身段偶尔随大流不违逆权贵,自然也是保全自己的方法之一,可是,能够不卑不亢举止淡然地做自己,才是大自在。
这道理虽然简单,但她也是花了足足一世才懂。
一时间,屋子里的姐妹们都散去。
安宁伯夫人终于人耐不住问道,“小九,祖母面前你就不要再卖什么关子了。你今日来,定是有事,何不痛痛快快将话说出来?”
她隐约动了怒气,“说罢,到底是什么事,镇国公府袁家都办不到的,你非要求到我这里来?”
崔翎见安宁伯夫人不再虚伪做作地表演自己是个好祖母,便也不再继续和她兜圈子。
只是,有一点安宁伯夫人说错了呢,她来这里,不是求人,而是要求。
她嘴角露出淡淡笑意,“瞧祖母您说的!不过,我倒还真的是有事儿,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安宁伯夫人怒气冲冲,“说,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甭客气,你现在可是袁家五奶奶,噢,不,袁家已经分了家,你如今可是袁五夫人了,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说!”
她原本不是这样心浮气躁的人。
可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太顺,人人都围着她转,个个都奉承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反驳打断或者牵着鼻子走了。
乍然碰到崔翎这样的,她一时间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但崔翎却丝毫不在意,她垂着眉说道,“这不,还是我母亲的事。”
她顿了顿,“我母亲这些日子总是出现在我梦中,不是要问候祖母您,就是说要见父亲。每当我醒来时,总是一阵后怕,就生怕……”
说到这里,她立刻“呸”了两声,“孙女儿的意思,是不是要为我母亲做一场法事,多发送一些香油钱帛,好让她在地下安息。”
崔翎抬起头来,注视着安宁伯夫人,“祖母,您说呢?”
安宁伯夫人摆了摆手,“不过只是一场法事,你想做就做吧,改明儿我就交代给你大伯母,叫她去护国寺给你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她信奉鬼神,虽然不喜欢罗氏,但罗氏到底是死在她面前的,有时候午夜梦回,偶尔也会梦见那张七窍流血的脸,所以听崔翎这样说后,她还有什么不应承的?
崔翎却摇了摇头,“护国寺人太多,不够清净。”
她托腮想了想,“祖母,听说您和怡宁师太是好友?若是能请怡宁师太为我母亲持诵,想来我母亲一定能安心。否则,她夜里来找我这个做女儿的,没关系,若是去叨扰祖母您,那可就……”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