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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成为暗柳生,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值寺院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三百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行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一碗南瓜粥,配一块饼,放在小碟里,还未及吃。何安下讲明来意,如松放下碗,扫视柳生冬景,眼无一丝慈悲,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叹一声:“唉!你错了。”
柳生冬景:“大师,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思索,一口血嘴边滑下,污了衣服。如松露出厌恶之色,道:“别妨碍旁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不近人情,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取瓢盛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供他漱口。柳生冬景唇刚触水,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水瓢。
简直过分到极点,何安下吼了声:“师父!”却见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
如松温然:“哪里?”
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双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行了十余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放下担架。
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
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
彭十三:“那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一怔,彭十三:“触着即转!”
何安下惊叫一声,似明白又非明白。
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岁时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力量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极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
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化掉了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
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是死态是睡态。
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
彭十三:“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到柳生冬景的折扇上有墨迹,会不会便是此书?
折扇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盯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抬柳生冬景的遗体向寺外走去。
二十分钟后,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旁,随担架前行。披风遮口,他打开披风,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桩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关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童稚的面孔蒙上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对付不了。”
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此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早年到日本接受特务训练,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对敌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比武口诀上找到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比武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一一不爽。”
彭十三驻足,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行去,竟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