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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下在天目山西侧山腰挖山洞,准备作为住所。他十六岁上山求道,道法未成,却积累了许多野外生活的技巧。他下了忍受一切苦难的决心,最大的苦难便是寂寞。
不料山上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
奋力挖洞时,身后响起一声:“哈哈,新来的?”何安下吓得回头,见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修行者,高额深目,超凡脱俗。
他自报叫段远晨,生活条件比何安下强百倍,盖有一座木楼,邀请何安下做客。
木楼底层离地两米,十二根木柱支撑,柱间扔着百多个瓷碗,碗中满是剩饭污垢,招惹蝇虫无数。楼内五间房,卧室、书房、静坐室、厨房,还有一间供奉达摩铜像的神堂。
问楼下的碗怎么回事,段远晨解释:“山中刷碗很不方便。所以我每次进山,都带两大箱碗,用过就扔。”
何安下:“你很有钱!”
答:“我不算有钱,上面有位修行者,一个月可挣一万大洋。”
段远晨带何安下更深入山,见到一片盛大景观。林立着百栋木楼,甚至还开辟出一条可供汽车行驶的煤渣大道,有的木楼下停着两三辆轿车。
段远晨感慨:“我上山晚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轿车是来了官员。做官的人都笃信佛道,常上山求高人指点迷津。
月挣一万的高人曾做法事,令一法院院长升为省长,拜见他的官最多。他现在正闭关,闭关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专心修炼,每日由仆人从小窗口递饭,短则三月长则三年。
闭关越久便越受人尊重,高人已闭关五年,每月初一会给来访官员指点迷津,十五给山上修行者讲新闻,都是通过送餐窗口说话,不见他脸。
高人身困斗室,却知天下事,今日正是十五,已讲了一个上午。高人讲新闻如说评书,越说口才越好;段远晨总结出经验,他下午比上午更为精彩。
高人住所高于众楼,山顶一座青砖大院,共十八间瓦房;有十个仆人负责做饭,十五个仆人负责山下挑水。段远晨领何安下到达时,院中席地而坐三十多人,都是奇装异服的修行者。
闭关门上贴着符箓封条,符箓是日常汉字的变形,具有法力,可保护闭关者不受邪魔骚扰。
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窗口,一个梳着长髻的修行者站在窗口前,拿一个塑料喇叭,神色焦躁。他是现场负责人,高人开口,他就把喇叭对在窗口。
段远晨领何安下坐好,问旁人情况。原来等了两个小时,高人却迟迟不语。
何安下观察院中诸人,一个个肥脑肥腮、肤色滋润。又等了二十分钟,众人响起掌声,门口的人将喇叭递到小窗前。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高人开口,不料“砰”的一声,符箓封条破裂,门被人从里踹开。一个胖大汉子冲出来,正是闭关高人,他向众人一挥手,喊道:“出大事了,都进来听听!”
众人蜂拥而入。何安下钻进去,见室内摆着高档沙发、书柜、古董架,一个游满热带鱼的玻璃缸,三只白色波斯猫,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
正在播社评,原来今天中午,日本部队向热河发起进攻,侵占长城一线,中国驻军正惨烈反攻。
段远晨挤到何安下耳旁,小声说:“他有收音机!难怪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社评完毕,转成音乐节目,播放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高人拧闭收音机,道:“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叫嚷要下山杀敌。高人一拍桌子,“下山杀敌,不过多些炮灰。别忘了我们与寻常百姓不同,要利用我们的特长,以法力拯救国家。”
高人分析,近日官员必会大量上山求指点迷津,众人要统一口径,对找自己的官员说,需要作一次超大规模的法事,方能拯救国难。而大规模的法事,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承办,需要联合全山修行者,需要一笔作法的资金。
有人先明白,道:“这是一单大生意!”众人都明白了,纷纷称赞高人的智慧。
有人问:“咱们向官员提多少钱合适呢?”
高人想了想,说:“三十万大洋。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分七成。”
众人欢呼,一个声音响起:“三十万大洋,就能化解中日战争?成本也太小了吧,那些官员能信么?”高人思考半晌,一拍大腿:“三百万大洋!”
众人雀跃,纷纷赞叹高人的气魄。高人朗声大笑,“还得感谢刚才那位兄弟的提醒,是谁呀?”
何安下站了出来。引得众人鼓掌。
原想嘲讽两句,不料成就了他们的大业。
高人:“今天事出非常,为与众兄弟共商大计,才破关而出。我要恢复闭关,大家退了吧。”众人出门,高人喊何安下:“小兄弟留步。”
何安下站住,段远晨也想留下,被仆人推搡出去。屋门闭上,高人说留何安下吃顿饭,特意强调是“米饭”。
高人:“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皇族特供。唐朝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现今中国已经没有这种米了。”
何安下一惊,想起暗柳生给自己吃过的米,问:“你能吃上这种米?”
高人:“日本官员是将这种米作为礼物,送给中国官员的。中国官员送给了我,还剩一斤,愿与你分享。唉,中日开战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米了。”
米饭端上,有荷花之香,看着这种两端长长尖尖的米,想起被沈西坡囚禁凶宅的日子,何安下不由惘然。
配菜,是一盘粉嫩的肉,前所未有的口感。高人说那还是米,将日本大米磨成面,以山西凉粉的做法制成。口味一杂,便享受不到米的真味,因此,要以米配米。
高人:“好,现在不说话了。”
两人专心吃米。饭后高人问明何安下是自己上山的,与山中众人都无瓜葛,道:“你的气色与动作,说明是练武人。愿不愿做我的护院,一月三十块大洋。”
高人树大招风,一年里连续遭窃,损失了两个宋代花瓶、五个明代宣德炉、一批清代扇面,他料定是山中修行者干的。
何安下想三年后方能下山,高人生活质量颇高,跟着他总比住山洞好,便答应了。高人立刻开出银票,“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预支三个月薪水,九十块大洋,你露一手功夫,就可以拿走。”
何安下拿起银票,开始撕银票的边。他撕得很慢,撕下的纸条细如白线。高人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功夫?”
屋顶响起一个声音:“你懂什么?他撕纸的稳定性和准确性,用于比武,就太可怕了。”
何安下抬头,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缩在大梁上。高人厉声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房梁上垂下了一道白,落于地面“哗哗”作响,竟是两端长长尖尖的日本米,瞬间撒了五六斤之多。
高人大怒,“我说一百斤米怎么吃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你偷啦!”
那人翻落,脚踩大米上,发出“嘎吱”声响,赞道:“能发出骨头断裂声,真是好大米。”
高人怒吼:“别糟蹋东西!”咒骂不休。
那人笑道,“您也不想想,用骨头断裂声形容大米——常人用得出这个词么?二十年来,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每打一个人,就会听到。”
高人登时住了嘴,但用眼神示意何安下动手。何安下将银票收入怀中,向蒙面人抱拳,“实在抱歉,我受雇于人。”
那人抱拳回礼,“没关系,比武是乐事。我在他家偷了一年东西,今天现身,全因看到高手被俗人奚落,实在受不了。”说完,一拳直直打来。
此拳简单明了,极易招架。何安下顺手在他小臂上一搭,正要将其牵引,却感到生出一股大力,直要将自己掀翻。
何安下放缓手劲,那人小臂却顶着自己掌根,又一股力量掀上来。这股力量比上一股急,一下便传到了后腰上,如果再进一寸,必会跌出。
何安下将腰一空,整个人压在那人小臂上。那人疾退两步,拳头降低,后背如猫扑食般圆起。
何安下脑海里浮现出查老板长枪挑轿车的身姿,道:“内含枪意——形意拳。”
那人笑了,“我刚才差一寸就破了你的重心,你却先放弃重心——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招非常精美,就像汉代的雕花玉佩。”
高人惊叫:“你还偷了我的玉佩!”
那人瞥了一眼,无奈地说:“我俩在谈高级的东西,你能不能闭嘴?”
高人冲何安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何安下两眼空洞地看着高人。高人又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因为两人目光都冷下来,令他感到生命危险。他咳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俩算是打完了么?唉,隔行如隔山,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练武术的。”
何安下:“隔行如隔山,我真搞不懂,那些政府大员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受你这种人糊弄?”
高人嘿嘿笑了,“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蒙面人与何安下对视一眼,均觉得高人说的很有道理。高人善于察颜观色,抓住了自己受尊重的时机,爽朗大笑,对蒙面人说:“以你的武功,杀了我,取走全部收藏,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一年来拿得这么少?”
蒙面人哑然,半晌后说:“我只拿精品。”
高人干笑两声,“盗亦有道!很好!何安下,你以后的职责就是防备除了他之外的窃贼。”
何安下哑然,半晌后说:“好的。”
高人露出满意微笑,“你俩可以退出,我得闭关了。”
出了高人住宅,何安下将蒙面人送出很远。两人一路无语,分别时蒙面人嘀咕一句:“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何安下回来前,高人已经吩咐仆人给他安排出房间。房中有西式壁炉,西式铁架床,床头铸着爱神丘比特浮雕,躺入鹅绒被子中,何安下想:真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