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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第偷偷的找了瑞宣去,详详细细的把一切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要主意。
“恐怕你得走吧?此地已经死了,在死地方找不到生活!”瑞宣告诉她。
“怎么走呢?”
“当然有困难!第一是路费,第二是办出境的手续,第三是吃苦冒险。不过,走总比蹲在这里有希望!”
“爸爸呢?”
“也许我太不客气,他值不得一管!这,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一点!”
高第点了点头。
瑞宣,仿佛是,由骨头上刮下二十块钱来,给了她:“这太少点!可是至少能教你出了北平城;走出去再说吧!”
拿着二十块钱和一个很小的包裹,她没敢向父亲告别,也没敢去办离境的手续,便上了前门车站。
开往天津的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车。她低着头,立在相当长的一队旅客的后边。她的脊背上时时爬动着一股凉气,手心上出了凉汗。她不敢想别的,只盼身后赶快来人,好把她挤在中间,有点掩饰。
正在这么半清醒,半迷糊的当儿,有人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的要跑。可是,她的腿并没有动。她只想起两个字来:“完啦!”
“姐!”招弟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
高第全身都软了,泪忽然的落下来。好几个月了,她已没听见过这个亲密的字——姐!尽管她平日跟招弟并没有极厚的感情,可是骨肉到底是骨肉。这一声“姐”,把她几个月来的坚决与挣扎仿佛都叫散了!
没敢看招弟,她只任凭招弟拉着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她像个迷了路的小娃娃似的,紧紧的握着妹妹的手,那小的,热乎乎的手。
出了车站,在一排洋车的后边,姐妹打了对脸。姐姐变了样子,妹妹也变了样子,彼此呆呆的看着。
对看了许久,招弟低声的问:“姐,你上哪儿?”
“上天津!”
“干吗?”
“找到了事!”高第握紧了小包,为是掩饰手颤。
“什么事?”
“你不用管!我得赶快买票去!”
“不告诉我,你走不了!我是管这个的!”
“你?”高第的腿也颤起来。“妈妈怎么死的?现在,你又……难道你一点好歹也不懂?”
“我没办法!”招弟惨笑了一下,而后把语气改硬。“你好好的回家!我要是放了你,我就得受罚!”
“我是你的姐姐!”
“那也是一样!即使我放了你,别人也不会愣着不动手!走,回家!”招弟掏出一点钱来,塞在姐姐的手中,而后扯着姐姐往洋车前面走。“雇洋车,还是坐电车?”
“姐,好好的回家!”招弟一边走一边说,“你敢再想跑,我可就不再客气!再说,这个车站是天罗地网,没有证据,谁也出不去!”她给高第叫了一部洋车。
高第已往车上迈腿,招弟又拉住她,向她耳语:“你等着,我会给你找事作!”
高第瞪着妹妹,字从牙齿间挤出来:“我?我饿死也不吃你的饭!”她把手中的一点钱扔给了妹妹。
四
进了前门不远,高第停住了车,抱歉的对车夫说:“对不住,我不坐了!”给了车夫几个钱,她向西走去。她不知向哪里走呢,也不知要向哪里走呢;她只知道须走一走,好散散胸中的怒气。
迷迷糊糊的走了半天,她才知道她是顺着顺城街往西走呢。又走了一会儿,她看见路北的一座小庙,她不由的立住了。庙门,已经年久失修,开着一扇,她走了进去。她不一定要拜佛烧香,而只觉得这是个可以静静的坐一会儿,想一想前前后后的好地方。山门里一个人也没有。三面的佛殿都和庙门一样的寒伧,可是到处都很干净。这,使她心里舒服了一点。正在这么东张西望的时节,由西殿里出来一个人,钱默吟先生。他穿着一件旧棉道袍,短撅撅的只达到膝部。手中,他提着一个大粗布口袋,上面写着很大很黑的“敬惜字纸”。
老人的脸很黑很瘦,头发已花白。看见高第,他愣住了。眨了眨眼,他想了起来,极温柔的笑了笑。“高第!”紧跟着,他停止了笑,几乎有点不安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高第也笑了:“没人告诉我,我误投误撞的走了进来。”
老人仿佛是放了心,低声的说:“别对任何人说,我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住处,不过有时候来,来……”老人又笑了一下。“告诉我,你干什么呢?”老人一边说,一边往正殿那边走。高第在后边跟着。他们都坐在石阶上。
高第的话开了闸,把过去几个月的遭遇都倾倒出来。老人一声不响的听着。最后,高第又提出“报应”作为结论。
老人听完,愣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报应,高第!事在人为,不要信报应!”
“我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看!”老人闭上了眼。
高第似乎等不及了,紧跟着问:“招弟要是也教我当特务去,我怎么办?”
“我正想这个问题!你有胆子去没有?”老人睁开眼,注视着她。
“我,有胆子也不能去,我不能给……”
“你只想了一面,没看另一面。假若你有胆子进去,把你的一切都时时的告诉我,不是极有用吗?”
“那么,我得等着她,她教我进去,我就进去?”
“一点不错!可是,”老人的眼还注视着高第的脸,“可是被他们知道了,你马上没了命,所以我问你有胆子没有!假若招弟找了你来?”
“我去!可是她要不找我来呢?”
“等着她!同时,我有用着你的地方,必通知你!”
“可是,我没有收入,怎么活着呢?”
“嗯,慢慢的想办法!先别愁,别急,一个人还不那么容易饿死!”
“我相信你的话,钱伯伯!回到家里,我把招弟的事告诉爸爸不告诉呢?”
“告诉他!一告诉他,他必马上找招弟去,必定到处去吹嘘他的女儿当了特务。这么一来,招弟必吃亏,而无从红起来。她红不起来,咱们就减少了一个祸害星!”
“钱伯伯,我以后上哪儿找你去呢?”
“这里,我要不在这里,告诉后院的明月和尚,他是咱们的人。见到他,先要说‘敬惜字纸’,要不然他不相信你!”
高第先独自走出来。她不敢回头再看一看,知道老人不愿和她一同出来必有用意,她不便再东瞧西望的,惹老人不高兴。可是,老人的黑瘦的脸与温和的笑容,还都非常清晰的在她心中。那个形影,像发着光与热力,使她看见春天,全身都温暖起来。有钱先生的话在她心中,即使她马上掉了脑袋,也是舒服的!
冠晓荷和祁瑞丰正在屋中闲扯淡。一看见他们俩,高第马上皱上了眉。她下了决心,不再对他们客气,敷衍。瞪了他们一眼,告诉他们:“刚才我看见招弟来着。”
两个人一齐跳起来,一齐问:“招弟?招弟?”
“她当了特务!”
“真的?”瑞丰狂喜的说,“喝!谢天谢地!二小姐是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我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
晓荷问高第:“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瑞丰也跟出来,点头赞叹。
“她穿着什么?”
“像个乡下丫头。”
“化装!化装!”瑞丰给下了注解。
“瑞丰,”晓荷拉住瑞丰的胳臂,“走,跟我找她去!”
到了车站,二人扑了个空。招弟已离开了那里。
“大哥,交给我好啦,我去打听她在哪里。我有特务上的朋友,一定能打听得到!你先回家,咱们家里见!”瑞丰横打鼻梁的说。
“好,就那么办!我再在这儿等一会儿,家里见!”
在车站上又等了一个多钟头,晓荷还是没遇见招弟。他回了家。
第二天,冠家门上的封条被扯掉,搬来七八口子日本人。全胡同的人都把头低下去。这么小的一条胡同,倒有两个院子被日本人占据住,大家感到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太重。因为讨厌日本人,他们也就更恨冠晓荷。
瑞丰跑了一天,没打听到招弟的下落。他非常的着急。他有他的盘算:假若他能找到招弟,说不定她也能把他介绍进去,他确信作特务是发财的最好的捷径。
终于招弟的住处被瑞丰设尽了方法打听到。瑞丰和晓荷像一对探险家似的,兴高采烈的来到东城根。门儿关得严严的,他们俩不敢去叫门,而恭恭敬敬的立候招弟出来。守门的在门内,早已由门缝看清楚他们。他们等了有二十多分钟,没有一个人出来。晓荷决定去叫门。他以为自己既是招弟的父亲,他必能受一番招待,不管招弟现在在这里与否。他还没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一点。守门的,一个中国青年,低声的问:“干什么?”
“找小女招弟!”晓荷装出极文雅的样子说。
“赶紧走!别惹麻烦!”守门的青年说。“我看你岁数不小了,不便去报告;你知道,在这里东张西望都有罪过!”
“行个方便,给我通报一声;冠招弟,她是我的女儿,我来看看她!”
正在这个时候由里面出来一个日本人。晓荷急忙调动两脚,要给日本人行九十度的鞠躬礼,守门的青年已经把手枪掏出来:“别动!”
瑞丰要跑,青年又喊了声:“别动!”
日本人一点头,青年用枪比着他们俩,教他们进去。晓荷在迈步之前,到底给日本人鞠了一个深躬。瑞丰的小干脸上已吓得没了血色。
到了里边,日本人问了守门的青年几句话,一转眼珠,马上看到一个极大的阴谋。他是征服者,征服者的神经不安使他见神见鬼。他首先追究,他们怎么知道招弟在这里。晓荷把这个完全推到瑞丰的身上。瑞丰很想掩护告诉他招弟的地址的那位特务,可是两个嘴巴打在他的干脸上,他吐了实话。日本人听到瑞丰的话,马上推想到:“中国的特务已经不十分可靠,应当马上大检举,否则日本特务机关将要崩溃!”
瑞丰怕再挨打,不等问便连忙把他平日所认识的特务都说了出来。日本人的心中看见了:里应外合,中国的地下工作者与在日本特务机关作事的中国人,将要有个极大的暴动!
他追问瑞丰为什么交结特务?瑞丰回答:“我愿意当特务!”这是个很好的回答,可是并没有能减少日本人的疑心。
为报复晓荷把狗屎堆在他的身上,教他挨了嘴巴,他告诉日本人:“是他先知道招弟作了特务,所以我才去打听她的下落。”
日本人问晓荷怎么知道招弟作了特务,晓荷决定不等掌嘴,马上把高第攀扯出来。
日本人忙起来,把晓荷与瑞丰囚起之后,马上把瑞丰提到的那些特务,一齐圈入暗室,听候审讯。
五
到晚间十点钟了,晓荷还没有回来,高第心中打开了鼓。最初,她感到欢喜,假若晓荷和瑞丰都被日本人扣下,招弟也就得受惩戒。那么,钱先生的妙计岂不是成了功?可是再一想,假若他们真被扣下,日本人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祁家和她自己;她有点发慌。她决定先去警告祁家一下。
韵梅也正在等着瑞丰。
高第把来意说明,韵梅把瑞宣叫了起来。瑞宣听罢高第的话,马上去把祖父与母亲都叫了起来;他知道,假使日本人真来调查,他们必分别的审问祁家的每一个人,大家的话若是说得不一致,就必有危险。
高第把话又说了一遍,祁老人与天佑太太都一声没出。
瑞宣首先提议:“我们就是受刑,也不能说出钱先生来!是不是?”
祁老人点了点头。
“日本人问到老二,我们怎么回答呢?”瑞宣问。
“实话实说!”天佑太太低声而坚决的说。
“对!实话实说!”祁老人的小眼睛盯住了自己的磕膝说。
“我呢?大哥!也实话实说?”高第问瑞宣。
“除了遇见钱先生的那一点,都有什么说什么!他会教招弟跟你对证!”瑞宣告诉她。
“那么,我大概得下狱!”
“怎么?”韵梅问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离开北平?我不能自圆其说!”
果然不出高第所料,约摸着大概刚刚五点钟吧,小羊圈来了一卡车日本人。胡同口,大槐树下,都设了临时的岗位,倒仿佛胡同里有一连游击队似的。
三个进了六号,五个进了祁家。
四个人在四处分头审问瑞宣,韵梅,天佑太太,和祁老人。这样审问后,他们比较了一下他们的记录,而后把大家集合在一处,从头儿考问。祁老人的眼神告诉了瑞宣们,他自己愿意作代言人。日本人问一句,老人毫不迟疑的回答一句。日本人问道:“你们知道他愿意作特务?”
“知道!”祁老人回答。
“为什么他要去当特务?”
“因为他没出息!”
“怎么?”
“甘心去作伤天害理的事,还不是没出息?”
天佑太太和韵梅听老人这样回答,都攥着一把汗。可是,日本人的态度仿佛倒软和了一点。他们都看着祁老人,半天没再问什么。老人的白发,高身量,与铁硬的言语,好像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使他们不好再开口。
两个日本人嘀咕了几句,其中的一个匆忙的走出去。不大的工夫,他走回来,带着一号的日本老太婆。瑞宣心里亮了一下,他就疑心她,所以每次她用话探他,他老留着神,不肯向她多说多道。可是,不久,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日本人逐一的指着祁家的人,问老太婆几句话,老太婆毕恭毕敬的作简单的回答。虽然他们说的是日本话,瑞宣听不懂,可是由老太婆的神气,与他们的反应,他看清楚,她是给祁家的人说好话呢。
问完了老太婆,他们又盘问了瑞宣几句。他回答的和他们已记录下的完全一致。他们无可奈何的往外走。老太婆极恭敬的跟在他们的后面,仅在到了院中,她才抓着机会看了瑞宣一眼,微微的一点头。瑞宣明白她的意思,也只微一点头,而没敢说什么。
日本人走后,祁老人仿佛后怕起来,坐在炕沿上,两手发颤。
韵梅为安慰老人,勉强笑着说:“这大概就没事了吧?”
老人愣了半天才说出来:“让他们再来!反正我已经活够了,干吗还怕死呢!教他们再来,我等着他们的!”又愣了一会儿,他摇着头说:“一个人没出息呀,能闹得鸡犬不安!我,你,大家,都错了,都不该那么善待老二!”
高第被日本人带走。她回答不出为什么要离开北平,为什么要走而不办出境的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