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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些后悔踏进这个院子,可既然已经来了,却不好立即就走,笑说:“你们不必这么多礼,都起吧。”众人立起,默默站着,院子里人虽多,却寂静无声。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还是那样,地上堆满衣服,绳上晒满衣服。
看着神色拘谨的铃铛和钱钱,我没话找话地问道:“张公公呢?”
两人脸色一白,半晌后才嗫嚅道:“出宫了。”
太监不比宫女,若没有大错都是做一辈子的,年纪大后才会放出宫养老。这么早出宫,若身边没有银钱,周围人又瞧不起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惊,有心再问,可她们脸色恐惧,遂压下心中百千心思,随意道:“不打扰你们干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心里却想的是这应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再来只能给她们增添不愉快。
回屋后有心撂开此事不再想,却总是隐隐不安,思量一番后,决定去寻王喜。人刚到他屋外,听得里面隐隐约约地哭声。细听了一会,忙去拍门。屋里哭声顿时停住,半晌后王喜才开门。
我问:“你哭什么?”
王喜陪笑道:“姐姐怕是听错了,没有人哭。”我点点头,推开他进了屋子。屋中几案上摆着几碟瓜果幷糕点,虽看不到香炉,香味却仍在。
我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供品,问道:“你在祭奠谁?”
王喜道:“没有谁,只是随便摆了几碟瓜果糕点而已。”我侧头盯着他不语。他低下头凝视着地面,道:“是祭奠人来着,恰是家里人的忌日。”
我道:“你家里不是南方的吗?怎么不用苏杭糕点,反倒摆了一桌子京式糕点?这豆沙卷酥可是李谙达最喜欢吃的。”
王喜眼泪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泪不止,心里头残存着的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满心地悲痛,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我扶着桌子哭了半晌,强忍了悲声,道:“把香炉摆出来吧,容我也祭奠谙达一次。”
王喜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出来,我一见这香炉,刚刚敛住的眼泪又滚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没用,师傅往日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却连师傅的忌日都不敢明里祭奠,正儿八经的香炉也不敢用。只能用这日常熏蚊子的充数。”
我哭着插好香,对着几案拜了三下,又埋头哭了一会。王喜一旁跪着也只是落泪。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喜低头抹泪,不言不语。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瞒的呢?我十三岁一入宫,就在李谙达身边做活,谙达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后都替我想法子让我重回圣祖爷身边。他走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心下何安?”
王喜静静发呆,忽然下定决心,抹干眼泪,起身开门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边,在我耳旁低低道:“师傅去年今日过世的。”
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离圣祖爷驾崩才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听玉檀说,谙达被放出宫养老了,难道是在宫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喜眼泪又下,压着声音哭了会低声道:“大家都以为师傅出宫养老了,实际师傅早已服毒自尽,尸身送去化人厂化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声音颤着问:“为什么?”王喜低头垂泪,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李德全跟在康熙身边几十年,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过于他,康熙临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谈话他也在场。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该知道的事情。他随意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胤禛怎么可能容他活着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泪,缓缓从地上站起,慢慢朝门外走去,拉开门后,忽想起来的目的,又转身关上门问:“张千英也死了吗?”
王喜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后才喃喃道:“出宫时还未死,现在就不清楚了,估计和死也差不多。”
我手扶着门问:“什么意思?”
王喜声音微带着颤道:“我听说,他被割了舌头,剁了手后,赶出了宫。”
我猛地拉开门,扶着门框弯身呕吐,王喜急急赶到身边替我捶背。我搜肠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胃里嘴里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过来给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请太医看一下吧。”
我摆了摆手,又喝了几口热茶压住胃里的酸气道:“起先只觉得心闷,这会子吐出来倒好了。”说完把茶递回给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还是我送姐姐回去吧。”
我道:“不用了,我们以后也该避下嫌,尽量少见面。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给你招惹麻烦。”说完,脚步虚浮地晃悠着回去。
回屋后,觉得头晕目眩,再难支撑,忙躺到了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光渐逝,屋子慢慢黑沉。
房门被轻轻推开,这样不敲门就进我屋的除了胤禛再无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却只是闭目躺着不动。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晚膳也没用,不舒服吗?”说着想点灯,我忙道:“不要点灯。”
胤禛轻笑道:“还是喜欢黑暗。”他坐在床侧,问:“身子可好?”
我道:“好着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几块糕点,晚上就吃不下了。”
他道:“别只躺着,起来说会话,胃里积了食,回头也难受。”
我依言爬起来,他帮我放好垫子,让我靠好,自个也斜歪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几次三番欲张口问他,却顾虑到王喜,终又咽了回去。
因为了解一些历史,知道雍正对八爷等人的铁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爱惜我,不会伤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可也只因为爱恨强烈,想保护我们,可现在突然发觉,我心里竟然对他开始隐隐几丝畏惧。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话,不敢点灯,害怕他看出我的异样。此时才真正明白十三爷的感觉,对十三爷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四哥,所以谨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开始仔细斟酌着说每一句话,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情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是随性。
胤禛看我说话时精神总是不济,问:“好似很困的样子?”
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来,能不困吗?”
他笑说:“我放下手头的事情特地来陪你说话,不领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扰你清静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说着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听着远远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却仍旧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泪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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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王喜处得知李谙达和张千英的事后,我整日就懒懒呆在屋中,看书,临贴,刻意地去遗忘整个外面的世界。如今临的帖子都是胤禛特意写给我的,我模仿他的字迹已有四五分象。练字时,常常会想起当年他送我的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竟有很遥远的感觉。
西北战事到了最后决一胜负的时刻,养心殿经常通宵烛火通明,胤禛眼里心里全是千里之外的战争。二月八日,年羹尧下令诸将分道深入,直捣巢穴。在突如其来的猛攻面前,叛军魂飞胆丧,毫无抵抗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清军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尧破格恩赏晋升为一等公。此外,再赏一子爵,由年羹尧的儿子年斌承袭,连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都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年氏满门圣宠如日中天。
席间用膳时,胤禛还忍不住地谈论着大获全胜的战役。我心里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几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这场战争,十四爷之前已经在西北树下了大清军队的威仪,罗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备不足,仓惶起事,还是以弹丸之地对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尧但凡有些智谋怎么也该赢的。
十三爷看我嘴角挂着丝讥笑,朝我微摇了摇头,我对十三爷皱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爷的表情,摇头苦笑一下,收了声,不再谈论已过去的西北战争。
一日,我正在屋内临帖,承欢跑着冲进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笔晃了几下,桌上的纸已被涂污。我一边推她,一边笑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承欢瞪大双眼道:“姑姑,他们在蒸人。”
我说:“什么?整人?”
承欢用力点点头道:“他们不肯告诉我,不过被我偷听到了,皇伯伯命各宫近前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去看。姑姑,怎么蒸人呢?象姑姑带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样,蒸包子那样蒸吗?”
我猛地从椅上站起,惊声问:“你说什么?蒸人?”说到后两个字时只觉胃里一阵恶心,忙忍住。
承欢道:“蒸人呀!”
我问:“你还听到什么?是谁?”
承欢摇摇头道:“就这些了。”
想起王喜,心里惊怕,立即向门外行去,承欢跑着要跟来,我忙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呆着。”承欢看我疾言厉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步跑着出了屋子,往日守在养心殿外的太监宫女都不在,四处只有侍卫静立着。不知隐在哪个角落的高无庸闪身到我身前拦住我道:“姑姑去哪?”我心下惧怕愈深,越过他就跑,他忙拽着我道:“奴才刚才看见承欢格格来了,姑姑怎么不陪承欢格格呢?”
我心中发急,猛地甩开他手,喝骂道:“狗东西,连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几个脑袋?”他忙跪下磕头,我立即飞奔而去。他在身后一路追来,却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声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阵阵气闷,向刑房狂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