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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跟前,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呕的怪味。前面黑压压立满了紫禁城内各宫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女和各处的掌事太监,全都脸无人色,有的全身抖动,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弯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瓮,胃里翻江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直呕到胃中只余酸水,无可呕之物时,才强撑着抬眼扫去,不敢看场中的大瓮,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瘫软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通的一声落下。
再不敢多看,转头就走,脚下一软,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脸色青白的高无庸忙上前搀扶我。我借着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着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个走,却头晕目眩无以成步,只得扶着他胳膊。
我抑着发颤的声音问:“是谁?”高无庸半晌无声,我心中的惊惧悲哀愤怒一瞬时再难控制,厉声吼道:“说!我看都看了,难道还要我回去问吗?”
高无庸全身一个哆嗦道:“姑姑,您放过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无葬身之处。”我心下疑惧不定,放开他的手就踉踉跄跄往回走。
高无庸跑上前跪在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没有理会,绕过他依旧前行,高无庸跪爬着又拦到了身前磕头哭道:“是玉檀。”
我脑子如大锤所砸,那剧痛直刺向心脏,盯着远处大瓮,如厉鬼一般哭嚎道:“是谁?”高无庸头贴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内俱焚,心神刹那坠入彻底的黑暗。
待略微恢复神智时,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脸颊,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仍是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妈妈,妈妈。”睁开眼睛满心欢喜地看去,却是胤禛焦灼喜悦的脸。刹那间竟是数百年时光,我愣了一瞬问:“怎么了?”话刚出口,昏厥前的一幕涌到心头,胃里恶心,却再无可吐之物,趴在床头只是干呕。
胤禛半拥着我,轻拍着我背,我下狠劲推他,却全身发软,无半丝力气,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夹杂着伤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怀里,说道:“若曦,我们有孩子了。”我哭声涩在喉咙里,抬头看他,他点点头道:“太医刚诊过脉,一个月了。”说着在我脸上轻吻了下,温柔地说:“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无半丝喜悦,心中对他爱恨纠缠,盯着他半晌不动,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这样看我。你不开心吗?我们盼了很久的。”
我伤痛难耐,俯身嚎啕大哭起来,“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身子僵硬,轻拍着我背,“我知道!若曦,我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养好身子,我以后再解释给你听。”
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着我嘴道:“若曦,你当她是妹妹,她却未曾当你是姐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我狠命打着他的手,挣扎间,眼前发黑,身子顿时软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着气,一面无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愿看见我,我这就走。不过你好歹顾念一下自个和孩子。”说着叫了梅香菊韵进来服侍。自己站起盯着我,我闭目不动,他转身一步一回头地缓缓而去。
晕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梦,碎裂成一片片,混乱错杂,就如这么多年的时光,彷似一瞬,却又痛苦而漫长。
春日时,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绣手绢,我靠在一旁随意翻书,偶尔几声清脆的笑语,回荡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难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顾,帕子一遍遍换下,药端到榻边。那次凶险万分再无求生意志时,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的唱歌,直到把我唤醒。
浣衣局操持贱役,你不离不弃,费尽心思维护。将近二十年的姐妹情,这冰冷宫廷中一份始终相伴的暖意。
我以为凭借他的爱定可护你周全,让你在紫禁城中不受伤害,却不料是他如此对你。
玉檀,从此后,这紫禁城中最后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摇醒我,拧了帕子给我擦脸,才发觉梦中早已泪流满面。
天刚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来见我,梅香犹豫了下低头应是后退出。
不大会工夫,王喜匆匆而进,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眼眶乌黑,亲眼目睹整个过程,显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韵虽也面孔浮肿,可毕竟和玉檀无什么感情,只是恐惧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迟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让王喜坐,王喜肃容立于榻前,指了指帘外,我用口形无声说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会,强抑住心痛问:“玉檀当日……当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王喜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脸上皮肤抖动,声音却平稳地回道:“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说着王喜眼泪已经滚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着胸口问:“她临去可有说什么?”
王喜一面回头张望了下,从怀里迅速掏出一个布条塞到我靠着的软垫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用眼光问他,口中问道:“你可好?”
王喜做了从门缝塞进布条的动作,又做了个他推门突然发现布条的样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说完两人默默无语相对,王喜道:“姐姐既然无事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说着未等我答话,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却又忍住。
借口想休息一会,屏退梅香菊韵,放下帘帐,躲在榻上细看。布条上只短短几行字,却字字如刀般扎在我心上,“求姐姐护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将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亲口向姐姐解释清楚一切,可如今再无机会,匆匆而就,无以明心迹,却又忽觉一切话皆多余,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红尘中一痴傻人而已!玉檀不悔!无怨!姐姐勿伤!”
我脑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当日的急迫,躲在某个墙角,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咬破食指,匆匆写就,塞进王喜屋中,没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诉我她从未读过书,只粗略认识几个字,可今日看她的留书,字迹虽仓促,却是一手标准的管夫人梅花小揩。非长年苦练和熟读诗词百家绝不能有此清丽幽闲之意境。玉檀,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
梅香在外低声说:“姑姑,十三爷来看您了。”我道:“请。”
十三爷缓步而入,梅香向他请安,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后静静退出。
十三爷细细查看了下我脸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还禁得起自个作践自个?难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我道:“我没有。”
他道:“既然没有就应该好生保养调理。一则你现在的年龄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凶险,二则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动了胎气。何太医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忧心忡忡,你自己却全不爱惜。皇兄怕你害怕,不愿对你说这些,我本也只想劝你放宽心,可一看到你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还想要这个孩子,就和太医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声道:“我会尽力的。可是心痛难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让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惨死在所爱之人的手,你可有方法让我化解心中的爱恨纠缠?”
十三爷低头默了会道:“也许事实能让你好过一些,但也许更让你难过。”
我苦笑道:“告诉我吧!”
他轻叹口气道:“皇兄将九哥遣去西宁,严禁他们彼此互传消息,可九哥仍旧想尽办法,甚至自己编了密码利用各色人与京中联系。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边的眼线,一直把皇兄的行踪泄漏出去。皇兄因为你不好严惩她,几次旁敲侧击都警告过她,可她却未有丝毫悔改,这次激怒皇兄是因为九哥教唆弘时争取当太子,弄了不少挑拨皇兄和弘时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设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渊源挑拨你和皇兄之间的感情,两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无可忍才用了极刑,也是对九哥的一个严厉警告。”
我脑子纷乱糊涂,觉得一切好荒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点滴细节猛然凸现在脑海中,原来那个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结局玉檀却肯定骗了我,不是一面之缘,而是从此后九阿哥对她们一家一直暗中照顾,多年后的进宫做宫女,也应该是刻意安排。难怪十四爷好似不避讳玉檀,我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却原来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
玉檀的一笑一颦,一哀一喜从脑中快速掠过,我恍惚一笑,情份假不了的。她在宫中的左右为难,举步维艰只怕不下于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么一段故事?我只知道开始和结局,却不知道过程,她的心酸无奈痛苦绝望也许比我还多。
十三爷看我浅浅而笑,诧异问道:“若曦,你不生气吗?”
我摇头道:“玉檀视我为姐,待我之心绝对假不了。至于其它,谁没有几件无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苍天残酷。”
十三爷凝视着我道:“你总是愿意原谅,总是愿意去记住美好的东西。”
我低头沉默了会,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让这一切都不发生的,他却没有制止。”
十三爷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宫。玉檀刚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无庸向众人重申了违背养心殿规矩的惩罚,后来杖毙私自传话的宫女时,也特让玉檀和众人观看,以示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