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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岚听他发问,面色紧了紧,拧着帕子道:“大哥问这个做什么?纳彩之礼已经下了,亲事已定,有什么好说的。”
重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随即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打小就懂事,齐大非偶的道理你也是知道的,咱们不是那贪慕高门的人家,我本想着给你找个门户低些的人家,出了什么事儿咱们也说得上话。反正齐国府这般还没换草贴...”
重岚忙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纳彩之礼已经下了,这事儿都传出去了,怎么能轻易更改?”
她说完叹了声:“况且门户低的人家也就好吗?江秀才你是知道的,瞧着也是个本分厚道的,没想到后来又是传谣言坏我名声,又是让家人来咱们重府门前撒泼,到底人心隔肚皮啊。”
这事儿重延倒是没听过,他默默听完,亲手沏了杯安神的茶递给她,反问道:“那你怎么就能保证那位晏总督就是好的呢?若我没记错,两年前你还被他逼着舍了西北的生意吧?”
重岚语塞,重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况且今天发生的事儿清歌都告诉我了,他们齐国府到底是想娶妻还是纳妾?”
重岚瞪了清歌一眼,他神色淡漠,却透着一股坚决:“囡囡,你嫁给这样的人家要好好想想清楚。长兄如父,必要的时候,大哥就算逆了你的意,也不会让你再错下去的。”
重岚忍不住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是错的?”
重延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淡淡道;“我不跟你争这个,是好是坏,等过几日问名的时候再看吧。”
重延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回到家里就开始整顿盘点家里大小事务,有这么个大哥在,重岚反倒清闲下来,整日由清歌清云陪着在家喂喂鱼逗逗和和——和和就是晏和送的那头貔貅兽新起的名字。
纳彩之后没过多久便又是个吉日,重延正和重岚在堂屋说话,清歌端着两碟子藤萝饼上来,重岚下意识地伸手要接,没想到她胳膊肘一拐就放到重延的面前,低声道:“大少爷,请用。”
第二盘才送到重岚跟前,她面色古怪,看了眼清歌又看了眼自家大哥,重延倒是面色如常地喝着茶。
这时候清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满面压不住的得意喜色:“姑娘,齐国府派人来问名了,您猜是谁?居然是齐国府的老夫人。”
重岚一怔,重延这些日子以来都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松,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他率先起身道:“走吧,咱们去见见这位晏老夫人。”
重岚敛裙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待客的正堂,晏老夫人见到她,勉强挤出些笑意来:“重姑娘。”
重岚福身行礼,指着重延介绍道:“这是我大哥。”
重延拱手:“晏老夫人。”他一撩袍袂坐在了上首,对着晏老夫人道:“不知道老夫人来所谓何事?”
晏老夫人知道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二甲第七名的进士,马上要受庶吉士,未来肯定颇有前途,重家也勉强算个官宦人家。
她念及此处,面上的笑容真心了几分,取出草贴来递给重延:“重家姑娘我瞧着是极喜欢的,正好我那嫡出的长孙如今还未婚配,便厚着脸皮上门来讨一讨重姑娘的草贴八字,结成一桩好姻缘。”
重延看了眼那草贴,却也没伸手去接,袖手淡然道:“我这妹子自小被家父家母惯坏了,只怕配不上贵府的嫡出长孙,老夫人还是为晏总督另择良妇吧。”
晏老夫人伸出去的手一顿,面色一僵,却还是道:“重大少爷哪里的话?江宁重家世代书香,重姑娘定然也是知书达理的,何谈配不上这一说呢?”
幸好重岚定力了得,才没在她说知书达理的时候露出尴尬表情来,想到当年逃过的课,真是让人汗颜啊。
重延八风不动,稳稳当当地道:“齐国府是公府高门,便是重家当年最盛的时候,我家阿岚陪贵府嫡出长孙都差了一截,更何况是如今呢?未免阿岚进门之后被人当妾看待,还是现在想清楚的好。”
晏老夫人面上更为难看,她以为依着齐国府的门第,晏和的本事,重岚能嫁进来就该千恩万谢了,万万没想到她大哥这般难缠。
不过想起晏和说得话,她还是放下身段,忍着气道歉:“前几日纳彩时候的事儿都是家中刁奴自作的主张,当然也是我治家不严,倒让重姑娘受委屈了,当真是我的不是。”
重延起身虚扶了她一把,温声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您是长辈,便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我们又怎么敢责怪您?”
他说完瞧着重岚,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显了几分淡淡的怅然:“家父家母极是疼爱我这妹子,当年父母去世的时候还定下几个条件,嘱托我要寻一个满足了这几样条件的人家,才能把小妹嫁过去。”
晏老夫人一怔:“大少爷不妨说说。”
重正淡淡道:“其一,年过四十无子方才能纳妾,其二,除非我家妹子愿意给,夫家不得动用她的陪嫁,其三,还请老夫人下聘的时候请一位礼部的礼官来下聘,这对晏总督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重岚一怔,她和重正是商量过不得纳妾这事儿的,怎么现在重正又多加了两条?
晏老夫人大怒:“我们齐国府是来诚心求娶的,重大少爷提出这几个条件,简直是欺人太甚了!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竟没想到重姑娘是如此善妒之人!”
她说完就去看重岚,重岚这时候当然不能拖自家大哥后腿,便只是低了头做害羞状。
重延吹了吹茶叶沫,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漠道:“看来咱们两家没缘分了,老夫人若觉着不合适,那就去寻个不善妒的人家吧。”
晏老夫人想到晏和提出的条件,想到晏家的前程,不得不又坐了回去,忍气吞声地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而且和哥儿也未必愿意。”
重延哦了声:“强扭的瓜不甜,那就请老夫人回去问问贵府长孙的意思吧。”
晏老夫人气冲冲地走了,重岚过去皱眉道:“大哥...”
重延淡淡道:“怎么了?”
重岚问他:“咱们不都是说好了吗,你怎么临时又改了口风?”
重延道:“这三桩条件听着苛刻,但对他来说都不算难事,他若是诚心娶你,那就一概应下,若是不行,咱们再另择一户妥帖人家就是了。”
他瞧了眼重岚:“你不是觉着他对你是真心的吗?那就来瞧瞧他究竟有多真心。”
本来晏和要娶商户女为正妻已经让人大吃一惊了,没想到这重家竟拒了给草贴八字,还提出那般严苛的条件来,又让城中人吃惊了一把。
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笑看重岚自己作死,把天大的好姻缘生生给搅黄了。
晏和收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批改公文,听完了之后扬唇而笑,吩咐道:“回去告诉老夫人,不论重家提什么条件都一概应下。”他想了想,又补了句:“回头我亲自登门拜访那位重大少爷。”
回报之人一脸错愕地转身去了,明明眼前这人就是大少爷,为什么行事作风跟大少爷一点也不一样呢?
晏和放下手里的狼毫,从书卷底下慢慢抽出干净细腻的宣纸,微闭着眼仔细描绘着她的音容笑貌,突然无声地一笑。她这人就是有点小刻薄,不过刻薄的很讨他喜欢。
晏和同意了重家提出的三样条件,终于顺顺当当地换了草贴,让金陵城里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家眼睛都快跌出来了,一边在心里扼腕,感叹苍天无眼,金陵所有有未嫁闺女的人家都惦记着的那个男人,他怎么就瞧上了一个商户女呢!
齐国府虽然败落,但好歹也是公府人家,婚嫁仪式要比寻常人家繁琐许多,最快也要三四个月才能成型,不然便是礼数有失。幸好草贴已经换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重延对此倒很满意,不过让他吃惊的是,晏和竟然挑了个时候亲自登门了。
他一时没收到风声,便急忙在厅堂上坐了,让重岚躲在屏风后面听着。
他四平八稳地托着茶盏子,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晏和,只见他丰神如玉,风姿绰约恍如姑射仙人,偏生眉眼生的极魅,瞧起来有种恍惚感,清极艳极。
重延怔了一瞬,见他丰姿出众,心里的恶感去了些,起身拱手道:“晏总督。”
他自问算是俊秀难得了,但比这晏和还是差了数筹,难怪小妹被迷住了。
晏和难得谦逊,拱手回礼,却叫道:“大兄。”
重延摆摆手道:“如今婚礼未成,晏总督这么叫我可担待不起,还是叫我小字伯延吧。”
晏和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微微笑道:“伯延大哥。”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云淡风轻。还是重岚先落了座,随即请他坐在左边上首:“我自打前年出去科举,一路上惊险连连,小妹在家我也放心不下,这些日子承蒙晏总督照顾了。”
“伯延大哥说错了...”他托着茶盏,让白瓷盏子在如玉的指间转了一转:“不光是这些日子,而是之后的每一日,令妹都会由我来照顾。”
重岚就在屏风后面,这话听得真真切切,脸上顿时一僵,莫名尴尬起来。用湘妃团扇挡着不敢让人瞧见,心里暗骂晏和脸皮厚,又责怪大哥,没事说这个干什么?
虽然理儿是这个理儿,但重延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独占自家妹子的模样就觉着碍眼,便装作没听见,淡然继续道:“只是小妹到底年轻,涉世未深,我这个做大哥的只怕她被人骗了去。”
晏和牵唇一笑:“伯延大哥心疼妹子也是有的,不过以后自有我护着她,定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重延扬了下眉毛:“是吗?当初贵府老夫人可是要纳阿岚为妾,敢问晏总督可知道这事儿?”
晏和顿了下,摇头又点头:“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知道之后便让祖母上重府来了。”
重延慢慢地道:“可那终归是你的家里人,一次两次还好,日子多了,你总归还是要偏帮着家人的。”
晏和理了理扇面一样的曳撒,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眉眼挑出几分风情:“看来伯延大哥对齐国府的事儿并不清楚了,小时候在府里的时候,他们把让我在一边自生自灭,后来我在西北多年,跟齐国府的人素无往来,这些日子在金陵任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重延没想到他直接把家中隐秘说了出来,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讶异。
他掖了掖唇峰,淡然道:“我的家人只有我一个,不过几个月之后你妹子就要进门,那便是两个了。”
重岚的脸觉得脸上发热,用扇子快扇了几下。
重延倒似有些动容,又问道:“可我记得当初你和阿岚在西北是敌非友,你到底是怎么...”
他垂下眼,突兀地转了话头:“我现在只后悔过一件事儿。”
重延挑眉:“什么事儿?”
他长睫密密地交织,目光却落在厅中的屏风上,似乎要把这屏风看透一般:“我只后悔当初在西北没有早些认识她,平白耽误了这么些年和她在一处的时候。”
重岚不理会旁边清云调侃的目光,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抬眼透过屏风的白绢直直地往外看。
重延也有些招架不住,轻咳了一声,淡然道:“婚姻大事不只是拿嘴说说就够了。”
晏和声口平稳:“那是自然。”
重岚在里头敲了敲屏风,重延顿了下,只当没听见:“既然晏总督心意已决,那我们重家也不是拿乔作势的人家,这门亲事定下了就不会再改,总督请回吧。”
他开始不愿让重岚嫁过去,一是不喜齐国府中众人,二是对晏和的人品心意又存有疑虑,现在晏和的心意他明了了,他也说了跟齐国府中的人不亲近,他心中自然是满意的。
可满意归满意,但见自家妹子这般在意晏和,心里大为不悦,直接起身送客。
等晏和走了之后重岚才敢转出来,抱怨道:“大哥,你怎么又变卦了,都是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那心思比海底针埋的还深。”
重延当然不会把心里那点拿不出手的嫉妒说出口,冷肃道:“按着俗礼,成婚之前不得见面,你难道不知道吗?”
重岚哼了声,嗔怪地翻了他一眼,就见重延把家里的账本子掏了出来:“现在也差不多该盘算盘算你的嫁妆了。”
重岚一怔,才想起来这事儿:“我这些年自己也准备了些,只是还是不够,要不多带些银子带过去?”
重延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看着几个账本子,淡然道:“咱们娘当年去得早,嫁妆也没剩多少了,我和你二哥商量过,里面的首饰古玩玉器都归你,还有家里的产业,大半也都是你挣下的,那些金银珍宝,珊瑚海珠,毛皮料子...我都挑了最成色最好的给你带过去。”
他顿了下,继续道:“不过这些到底是死钱,花一个少一个。所以各家铺面我帮你挑了几十间进账最多的,海上的海船你也一并带走,虽然你以后嫁人没法再出门经商,但好在你手下管事得用,让他们也一并跟了你,帮你照料生意,还有郊外的田庄,林子...”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说完之后浅啜了几口清茶。
重岚张了张嘴,皱眉道:“大哥,这也太过了,把大半个家当都给了我,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陪嫁?你如今才入官场,正是需要打点的时候,二哥又没有营生,你们才最需要用钱,还是给你们多留着吧。”
重延摆了摆手,一向冷肃的脸上出现几分怜爱,抬手拍着她的肩膀:“你二哥什么都不会,我又只是读书在行,重家败了之后挣钱养家全靠你在外经商,大哥现在给不了你什么,但这些陪嫁本来就是你的,让你在夫家能有依靠,这是大哥唯一能帮你做的了。”
他叹气道:“齐国府怎么说也是公府门第,你这般高嫁,多带些陪嫁过去,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也有银子傍身。”
重岚眼圈微红,沉默了半晌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大哥...”
他抬手摆了摆:“我和你二哥都是男子,身为男子就该自己能立的起来,拿家里的钱算什么本事?”
她用绢子掖了掖眼角:“大哥我是不担心的,可是二哥...”
他摇摇头:“剩下的这些钱,也足够他成家立业,安生过好日子了,他我会好好管教的,你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他既然心中有了大主意,重岚也不再矫情推脱,反正海船和铺子还在,她日后给他们分成就是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难得柔声道:“你今日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重岚低低应了,转身出了正院,往自己院子走,清云跑过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她脸上一红,还是跟她走到后院角门处,把守角门的老夫妇支开。
重家后面是条小河,直接引河水进院,河面上行着一叶孤舟,晏和斜靠在船边,见她出来,对着她伸出手来。
重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他,任由他拉着自己上了船,接着就被他搂在怀里,低声道:“好些日子没见了。”
她推了推他:“小心让人瞧见了。”又奇道:“这也没多久,还不到一个月。”
他拉着她坐下,一字一句地重复:“还不到一个月?”他冷哼了声:“看来你是半点都没记着我。”
听听这哀怨的语气,重岚忍着笑哄他:“怎么会没有,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呢,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他唔了声,淡淡道:“是吗?我还以为你大哥回来,你高兴的什么都忘了。”
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重岚没忍住笑出声来:“我高兴他是真的,想你也是真的。”她转了话头道:“说起来,你今早上哄我哥哄得可真好,他一听当时就松了口。”
他看着碧油油的江面,被小舟划出几道水波,荡漾出像是丝绸般的波纹,他面上还是淡淡的,唇边慢慢泛起笑:“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重岚斜眼看他,曳撒被河风吹开,像是扇面一样展着,她抬手整了整腰间的绦子,扬了下眉梢道:“是不是肺腑之言,要做了实事才知道。”
他长长地哦了声,突然偏过头,薄唇顺着她脸颊来回摩挲:“怎么做实事,是这样吗?”他一手摩挲着她温软的下巴,让她面对着自己:“或者你来教教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维持着一贯淡然的声口,像是真的在求教一般。重岚伸手抵住他,转了话头道:“我大哥那三条条件你是真心答应的?尤其是不得纳妾那条,你不会先是应了再反悔吧?”
他撑住手臂把她困在船板上,她脸颊泛出好看的桃粉色,越发显得艳光四射,这幅拈酸吃醋的语气真是让人心痒,他偏头,似咬非咬的划过她耳垂,又一口含住,轻声呢喃般的道:“不纳妾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本来就没有。”
他轻轻咬了下,见她敏感地缩了缩脖子才放开,低声道:“重老板倒是教教我,怎么用实事来证明我那番肺腑之言呢?”
重岚对他没法子,侧开身用胳膊肘抵着他,急忙道:“我不要你证明了,你再闹腾小心掉下水去。”
他掖了掖唇峰,偏头道:“那可不行,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一手顺着她肩头下滑,暧昧地摩挲着那一捻柳腰,她被闹的发痒,忙忙地推开他道:“快起来,痒呢。可别让人瞧见了,没成亲之前不得见面,回头让我大哥知道了又是一通好训。”
她不自在地咳了声,低声补了句算是服软:”都已经快要成亲了,以后在一处的时候多着呢。”
他揽着她,眼波流转俱是柔情:”是啊,终于快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