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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呆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
江菱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衣裳服色有异,也愣了一下。
林黛玉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情,轻声道:“我听闻舅母前日在府里,养了一位娇客,说是预备送进宫去给大姐姐作伴的,难道便是——便是你么?”她愣愣地望着江菱,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娘……”
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了然道:“我知道的。进宫的妃子们多半凄凉,家里多半会挑些体面的丫鬟,送到宫里去同妃子作伴。”她言罢,轻轻地叹了一声,眼里颇有些怜惜之意:“但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是江菱你。”
江菱又是一阵愕然,刚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她身体的容貌,与那位道台小姐有七八分相似么?难道要她对林黛玉说,正因为如此,王夫人才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让她顶着那位小姐的名义进宫么?林黛玉年纪尚幼,又生得心思剔透,这些腌臜龌龊的事儿,还是莫要污了她的眼睛为好。
虽然林黛玉阴差阳错地,猜到了一个大概,但与事实却还有些偏差。
江菱想到这里,便岔开了话题,低声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倒是姑娘自己,深夜在此垂泪,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难处么?”
她眼角余光瞥到林黛玉的身前,恰好看到一小堆的灰烬。
林黛玉愣了愣,仿佛被江菱说中了心事,眼眶儿又慢慢地红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呢。”她低声说道,“不过是感怀先父先母,便想要送些亲手织就的帕子、扇坠、络子等物,给予阴间的父亲母亲一个慰藉罢了。因着此处僻静,便在此处静一静,歇歇心神。”她说到这里,眼睛里隐隐泛起了些许泪光,似乎是当真触及了伤心事。
在她的脚边,还有几丝未燃尽的丝帛,仿佛泛着金色的光芒,约莫便是上回林黛玉让江菱带回来的,那些极精美的金丝绣线。
江菱想起林黛玉父母双亡,便默然地垂下了头。
她想要安慰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正在踌躇着,林黛玉忽然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已过了戌时了。江菱你且回去罢,莫要错过了时辰,又惹得舅母一通责罚。”言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长廊的栏杆,道:“回去罢。”
江菱起身扶住了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小心。”
林黛玉道声无妨,便轻轻推开了江菱的手,朝贾母的正房大院走去,背影仿佛有些萧索。
江菱站在夜风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林黛玉的身影真正隐去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学习那些无所不在的宫廷礼仪。但她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想要做些什么。
明明是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却因为一场大病溘然长逝了。
但江菱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人身安全都捏在王夫人的手心里,在末世中又未有什么新的进展,即便是有心为林黛玉做些什么,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而已。
当天晚上,江菱又到末世去了一趟,但依然一无所获。
而且与先前很多次一样,她甚至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江菱已经往返末世与红楼好几个月了,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那几个嬷嬷,都没有发现她的秘密。这些天她因为焦急的缘故,便稍稍停了那种植物激素,但意外的是,她的身体依然在一日日地变得甜美,同先前几乎是天翻地覆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种植物激素并不能改善身体,只能徒劳地微调五官肤色而已。
时间慢慢地过去,转眼间又过了些时日,夏天到了,府里也开始换上了一身的素白。早先秦可卿病逝,宁国府里乱得一团糟,贾敬忙着修仙,贾蓉做了甩手掌柜,尤氏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据说是风寒入体,三两个月内是好不了的。偌大一个宁国府,竟无一人得以掌事,因此秦可卿的哭灵、停灵、道场法事,便断断续续的,直到八/九个月之后,才慢慢地定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定了出殡的日子,宁国府也依然因为无人掌事,而闹得人仰马翻。
所以宁国府里便央求着王熙凤,希望她到东府里去掌一掌事,好歹捱过这些日子再说。
江菱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事情,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融入过红楼的生活。
当年八月,秦可卿的丧仪便浩浩荡荡的,拉开了序幕。
江菱依然故我,每日在屋里当摆件儿,背宫规,练习宫廷礼仪,仿佛这事儿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丧仪的第二天,王夫人忽然破天荒地,让江菱换掉丫鬟的装束,带着她一同前往灵堂。
这可是件奇事儿。
自打去年冬天,王夫人定下那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开始,江菱便一日都没有得闲。白天她要在王夫人的监视下,一面当着她的丫鬟,一面默诵着古代大家闺秀的闺讯;等到晚上,她倒是不用再当丫鬟了,但是那两位嬷嬷便会齐身上阵,教导她宫廷礼仪、待选制度,更是半刻都不得空闲。
因此现在,王夫人在白天将她打扮齐整了,到外面去见人,可是一件天大的奇事儿。
不过,江菱依然同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安静沉默,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
她跟在王夫人的身后,上了马车,又隆隆地驶向了郊外。
郊外早已经搭好了棚子,摆了道场法事,只等秦可卿的灵柩到此,便能摆路祭了。棚子里除了贾府里的女眷之外,还有几个同荣国府交好的王妃和夫人,又有些与贾府姑娘们同龄的官家小姐在。江菱一到那里,便自动自觉地站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
贾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姑娘、两个表姑娘,也都跟在王夫人和邢夫人的身后,与那些官家小姐们说些闲话儿,时不时哀哀地哭上两声,聊表怀念感慨之意。
林黛玉偷偷往这边看了几回,仿佛有些惊讶,但是又不便开口。
王夫人看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便笑道:“黛玉你瞧,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林黛玉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
说她认识江菱?可江菱现在的衣着打扮,显然与往日大相径庭。
说她不认识江菱?可瞧着王夫人的意思,倒不像是让她否认的……
正在为难间,忽然贾迎春轻轻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面熟。”
一时间贾府的三位姑娘纷纷看了过来,都表示江菱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唯一一个没见过江菱的薛宝钗,只握着帕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眼里隐隐有些意外之色。
王夫人攥住江菱的手腕,将她引到三位贾府姑娘面前,笑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那位道台家里的姑娘。可卿新丧,她便随我来送一送她,以表感念之意。”
三位贾府姑娘都恍然大悟,唯有林黛玉愕然地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嘴唇。
王夫人又笑道:“而且可巧了,云菱姑娘(江菱的假名字)与从前服侍过黛玉的一位丫鬟,长得可算是有些相似。黛玉你瞧,可长得像么?还有鸳鸯、珍珠,你们瞧瞧,可像么?”
林黛玉仍旧愕然,鸳鸯和珍珠对望一眼,珍珠犹犹豫豫道:“乍看上去倒是有些相似……但再细细看来,却又不像了。这位姑娘与江菱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是不像了。
江菱叹了口气。别说她现在与去年长得有些相似,即便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恐怕鸳鸯和珍珠也只会重复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断不会违背王夫人的暗示罢。
林黛玉遥遥地望过来一眼,眼里仿佛有些怜惜之意。
江菱苦笑。恐怕在林黛玉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小丫鬟罢。正没做理会处,她忽然听见外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咦”:
“我仿佛见过这个姑娘。”
江菱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约莫有二十七八岁上下,看起来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出这是上回在绣房里,无意中碰到的那位福晋。
王夫人见到此人,脸色忽然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她走上前去,朝那位福晋行了个礼,笑道:“给裕亲王妃请安。莫非裕亲王妃也见过云菱姑娘么?”要是王妃见过那位道台小姐,今天可就麻烦了。
所幸裕亲王妃摇摇头,道:“哪一位小姐?……我不过是在七八月前,到绣房里取扇面,见过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姑娘罢了。唔,那姑娘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模样瘦瘦小小的,眉眼间依稀有这位姑娘的模样。不过再细看起来,相似之处便少了一些。”
王夫人的脸色蓦然一青,又回过头,隐秘地剜了江菱一眼。
江菱尚处在“裕亲王妃”四字的震惊之中,无暇去顾及王夫人的眼刀。在她的印象里,裕亲王应当是康熙的二哥福全,那么裕亲王妃,便应当是福全的福晋了。这个世界既有贾府又有康熙皇帝,既有凤藻宫元妃又有裕亲王妃,怎一个乱字了得。
王夫人又同裕王妃陪笑道:“王妃果然好眼力,荣国府里确有一位丫鬟,与这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日王妃所见的,便是她罢。菱儿过来,给裕亲王妃请安。”
江菱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给裕亲王妃问了一声安,便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