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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正待再说,忽然看到两个小丫鬟提着食盒,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下,便暂时歇了心思,挥挥手道:“去罢。”江菱和另一个丫鬟俱福了福身,走到王夫人跟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件一件地摆在台面上,又安安静静地垂着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言。
王夫人被气得没了食欲,捏着一块糕点,却半日都没有动。
贾母歇了片刻,又缓缓地说道:“眼下的情形,你们都知道了。凤姐儿手里的账目,多半是不能再留的了。老二媳妇,朝中大员们的夫人,大多都同你交好,你便设法问上一问,万岁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要是万岁爷一时兴起,那还倒罢了;要是因为此事,影响了府里几个爷们儿的前程,那不管府里亏空几何,都要咬牙填补上去,断不能有损声名。”
王夫人放下糕点,应了声是。
贾母表情缓和了些,又转过头对赵姨娘道:“环哥儿口快,你这做姨娘的也有三分责任。打今儿起,你们娘俩便锁在院里禁足三月,再让我听到你们乱嚼舌根子,仔细你们的皮。好了,赵姨娘回屋去罢,顺带将环哥儿也领回去,我还有些话同你们太太说。”
赵姨娘恨恨地望了王夫人一眼,心有不甘地走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贾母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略略抬了抬手。王夫人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亦靠在软枕上养了会儿神,直到感觉食欲好了一些,才又捏起一块糕点,慢慢地掰碎了吃。
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间有人禀报道:“琏二奶奶来了。”
王夫人动作一僵,尚未入口的点心在指间碎成了粉末,扑簌簌地掉进盘子里。
贾母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朝门口缓缓点了点头,道:“让凤姐儿进来罢。”
片刻之后,外面便走进来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前面一位素服未除,钗环首饰也除得干干净净,唯独一双丹凤眼稍显凌厉,自然便是王熙凤了。后面那一位,当然是贴身服侍王熙凤的平儿姑娘。
贾母又道:“平儿下去。”
王熙凤和平儿俱愣了愣,平儿退下去了,王熙凤给贾母和王夫人都见了礼,便笑道:“不知老太太和太太深夜唤孙媳妇到堂里,是有何吩咐?”
贾母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老二媳妇,你同她说罢。”
王夫人面色又是一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抚着胸口喘了喘气,才将刚才荣禧堂里发生的事情,包括贾母刚刚的斥责之言,一五一十地对王熙凤说了。刚才江菱站在荣禧堂外,自然没有见到这一幕,此时听见王夫人亲口复述,仍禁不住有目瞪口呆之感。
贾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王熙凤只听了个开头,脸色便已经微变了两变;再听下去,脸色更是如白雪一般白,看不见半点血色。王夫人尚未说完,她便已经跪在贾母面前,哭道:“老太太容禀,我这都是为了荣国府呀。您也知道,这阖府上下数百口人,人人都要吃饭穿衣;再加上田庄里的、乡下里的、金陵老家的,满打满算起来,上千口人也不嫌多。有道是花钱的花钱如流水,攒钱的拼了命也攒不下一分半厘。我、我这半条命算是撩在老太太和太太手心儿里了,要是真的捅破了天,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言罢朝王夫人望了一眼,眼神有些莫名的晦暗。
但是下一秒,王熙凤便抱着贾母呜呜哭了起来,眼眶有些红,但却不像是真哭。
王夫人唉叹了一声,转头望着贾母,亦低声道:“婆母……”
这一声婆母,似乎是勾起了贾母心里多年的心事,连表情都变得有些怀念起来,但眼前的危机,却是容不得她犹豫的。贾母伸手,抚了抚王熙凤的头顶,缓缓吩咐道:“来人,把老大媳妇叫到这里来。总归挂着一个婆婆的名头,总不能日日躲在屋里顾着自个儿。”
言罢,又对王夫人道:“打今儿起,便让老大媳妇掌家。”
王夫人脸色倏变,连掌缘压碎了两块点心,都浑然未觉。
王熙凤的哭声噎了一下,慢慢地变小了,又朝王夫人看了一眼,眼神越发晦暗。
王夫人定了定神,笑道:“媳妇儿带了不少丫鬟来,让她们去找嫂子便是。”言罢点了江菱到跟前,让她到外面去找金钏和玉钏,再让金钏和玉钏去把邢夫人找来。
江菱尚未答话,贾母已摆了摆手道:“方才我让你的丫鬟们都回去了。今晚我们娘儿几个怕是要熬夜,你屋里的丫鬟们早些回去,也是应当。江菱,你去告诉鸳鸯,把大太太请到这里来。”
江菱垂首应了声是,便提着空空的食盒退下去了。
王夫人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江菱停住脚步。看见王夫人推了推点心盘子,道:“把这个也带下去罢。”
她正待应下,忽然王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到梨香院去找宝钗姑娘,让她今晚别睡。”
江菱愕然,尚未反应过来,王夫人又略略提高了声调,带着些疲倦的语气道,“府里的厨子越来越不上心了,这点心也没滋没味的,都撤下去,撤下去。”
江菱暗暗挑了挑眉,便无声无息地收拾了盘子离开。
王夫人和薛宝钗的事儿,她不大愿意去管,但话还是要传的。江菱去到堂外,找到鸳鸯,将贾母的话复述了一遍。鸳鸯瞪了她很久,指了指天色,悄声道:“不能罢?……这个时辰,怕是大老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
江菱轻轻指了指里面,悄声道:“是老太太的吩咐。”
她想了想,又道:“鸳鸯姐姐要是碰到大老爷,不妨避一避罢。”
鸳鸯轻轻哦了一声,知道江菱是好心,便笑着谢过,朝邢夫人的院子走去。江菱想到王夫人的第二个吩咐,便又耸耸肩,问清了梨香院的路,将那些话带给了薛宝钗。薛宝钗原本正待入睡,听见江菱的传话,便起身点了灯烛,披着外衣坐在屋里等候。
江菱传完话,便回到荣禧堂里,默默地当她的墙纸。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都是“屋里值夜的,晚些回去也是应当”。但荣禧堂里气氛,却比刚才剑拔弩张得多。
邢夫人是继室,这些年一直默默地在贾府里当背景板,除了偶尔出席太太们的宴会之外,便不大与人交流了。至于内宅的帐册、管事、用人大权,更是与她无甚干系。这回贾母把她叫到荣禧堂,还将管家掌事大权一并交付,可真是晴天霹雳,天上下红雨了。
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王夫人面色灰败,跟前还有一个王熙凤表情哀戚,邢夫人更是感觉莫名其妙,还隐隐有些如坐针毡,仿佛前面挖好了一个大坑,正在等着她往下跳。
因此邢夫人便扶了额头,语气微弱地说道:“婆母容禀,媳妇儿这两日实在是不爽利,当不起掌家执事的职责。早先凤姐儿当家,把阖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没有一个不称赞的,连东府里都设法借了凤姐儿去,协理丧仪大事。因此媳妇儿想着,这掌家的事儿,还是留在凤姐儿身上妥当。”
贾母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甚是不痛快。原本她想将这件事情捂在荣禧堂里,只有王夫人、王熙凤、赵姨娘和贾环几个当事人知道,便算是完了;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情就越不稳妥,因此她就没打算让邢夫人知道。
但哪里想到邢夫人这样不配合,坏了她的大事?
邢夫人见贾母不言不语,心里越发地开始打鼓。她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在荣国府里住得久了,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国公府里的潜/规则,比如眼前这位婆母大人,就决计不是省油的灯,因此越发地退缩了:“再者,我是大老爷的填房继室,来府里的时日又短,实在是当不起掌家的职责。在这国公府里,掌事者需得恩威并施,或是仁善怀柔,媳妇儿可是一样都不如人,平日里只能服侍服侍大老爷,便已累得……哎呀瞧我这张嘴,没个遮拦的,老太太您瞧,这、这——”
邢夫人三言两语地,便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贾母一口气憋在胸口,越发地感到胸闷了。她低头看了看王熙凤,抚着胸口缓缓说道:“好、好,既然如此,那说不得,便让我这老婆子再劳累几日罢。风姐儿,你明日将册子都送到我屋里来,让管家和媳妇儿们都过来,日后便到我屋里点卯便是。”
一番话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
荣禧堂里乱成一团糟,王夫人紧着上前,慌乱地叫了一声“老太太使不得”,邢夫人亦忙着上前扶住,还顺手点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出去传太医。好巧不巧,被邢夫人点到的那两个丫鬟,正是江菱和她身边的小丫鬟,两个人便带着空空的食盒,远离了这乱糟糟的荣禧堂,到外头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就赶过来了,只说老太太是顺不上气,身体并无大碍。
江菱跟在太医身后,看见王夫人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眼神之间颇为不满。邢夫人倒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跪在贾母跟前连连叩头,直到贾母不耐烦地让她退下,邢夫人才带着一脸庆幸的表情走了。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却是谁都没有睡好。
等到贾母回屋里休息,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起出了荣禧堂,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