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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冰原和精美的俄国城堡,而是记忆里的紫禁城。更漏正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渐渐漫过了酉时的刻线。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折子,上面的文字字字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
瑷珲民居被占一事……着……增兵三万……自兴安岭而入……
康熙执起朱笔,蘸了蘸朱墨,在那段文字的后面,缓缓地批了一个准字。
他松了松手腕,唤道:“梁九功。”
一个身穿太监总管服色的男子走了进来,依稀是梁大总管的身高,但面容却模糊不清。康熙没有往深处细想,搁下朱笔,便道:“去太皇太后那里,朕有要事同太皇太后商议。”
……
画面的场景一转,又变成了太皇太后的宫殿。
太皇太后仍旧像往常一样,捧着一只青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用往常的声音说道:“听说你今天又处置了两个人?还是沙俄那边的使臣?怎么回事儿?”
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朝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合该如此。”
太皇太后停住动作,抬眼望着他,袅袅的白雾从她的茶盏里升腾而起,将她的面容遮挡了大半。她听见自己问道:“怎么,他们怎么惹你了?”
康熙又淡淡的笑了笑,手底下却捏着一只白瓷茶盏,仿佛用了很大的狠劲儿,一字字道:“胆敢欺瞒于朕,理当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已派人往瑷珲边境增兵,亦告知诸位蒙古王公,可将辖地一路向北蚕食。既然那里是大片人迹罕至的原野,那须……呵,这还是皇玛嬷教我的。”
康熙面上浮起了淡淡的怀念之色,显然是想起了幼时的事情。
太皇太后轻轻哦了一声,搁下茶盏,微微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
画面的场景再次一转,康熙看到自己走出宫外,但脚步一顿,又朝另一个屋子走去。
里面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香气,似乎是点了安神香,记忆里的姑娘静静地躺在床上,容色惨淡,呼吸声细细微微,显然是已经伤得极重。康熙轻轻阖上房门,走到床前,将锦被掀起了一角。
她的腰腹上还缠着细白的布,一圈又一圈,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
康熙没来由地心里一软,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在他的心里刺了一下,有些细微的酸楚在心底蔓延开来。他轻柔地将她扶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肩膀上,随后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
动作极其轻柔,如一缕清风般渐渐逝去。
她没有睁开眼睛,却骤然抓紧了康熙的前襟。
康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知道她已经醒了,便低头望着她的面容,低声道:“说起来朕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日——唔,朕又忘了你是女子,多半听不懂这个。你只当朕是憋不住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罢。朕已经使计问过那两个人,俄国确实有元老院,而且元老院的势力极大,数百年来一直架空皇权。你当初说是什么……什么‘西方君主制一贯如此’?……好,那朕便绕过他们的皇帝,让元老院继续架空沙皇,永久地架空。朕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那位沙皇成年之后,在东西两面所向披靡,朕——不能由着他独大。”
他低头,看见她躺在自己怀里,长睫毛微微地颤动。
康熙又笑了,扶着她靠在自己肩上,自己则靠在床沿上,低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那两场梦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宁可信其有罢。你说,朕是不是又有些疑神疑鬼了?”
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动,亦低声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未来的彼得大帝,便是她在前两天,给康熙皇帝反复创造的一个梦境。看来康熙时听进去了,而且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这便够了。
起码将来在尼布楚条约签订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被动。
不过事情已经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康熙皇帝还会勘定以尼布楚为界么?……
她稍稍睁开眼睛,却看见康熙一手揽着她,一手扶着她的腰。似乎是在刻意照顾她的伤处。没来由地,她忽然心里一软,想要推开康熙的动作,就这样僵在了当场。
康熙察觉到她的醒来,便笑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不过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闭上眼睛,指尖蔓延开一缕淡淡的香气,将这个梦境变得越发清晰,也越发地真实。
她听见自己问道:“皇上,假如有一日我要离开,皇上可会难过么?”
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康熙低下头,失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怀里的人依然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微颤的长睫毛泄漏了些许的不安。他扶住她的肩膀,侧过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朕不允。”
康熙的声音比她更坚定且不容置疑,幽黑的眼睛望着她,一字字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在害怕。自打进宫的那一日,你就一直在害怕。朕亦不知你的惧怕来自于何处,但至少——你怕朕。”
他俯下.身,将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上,自己亦躺在她身边,与她并排靠在一起。
她仍旧躺在他的臂弯里,乌黑的长发散开在锦被间,容色越发地苍白。
康熙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问道:“是朕待你不好么?”
她摇摇头,不自觉地攥住了被角,呼吸声骤然一滞。
——没有不好。
——只是不想做你的嫔妃。
江菱总算明白了心里的惧怕来源于哪里。一是康熙的举止不可捉摸,二是她不敢留在宫里。即便再三地告诫自己,要学着适应这里的规则,但很多事情,都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可能等到她完成自己的计划,会真正地离开。
也有可能,她的新计划,需要用一辈子来完成。
江菱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感觉到康熙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低声笑道:“小没良心的,看着朕一点点地慢慢陷进去,却想要抽身离开?莫说朕是皇帝,即便朕不是皇帝,也断断容不得你……云菱,往后切莫再说出那四个字了。”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微沉,如一位真正的帝王。
她攥紧被角,想要挣开康熙的怀抱,但却被他一手揽着肩膀,一手扶着腰,动弹不得。
康熙低头望着她,缓缓抚过她的长发,一字字低声道:“等到了今时今日,朕在这里,你却说要离开。假如这不是一场梦……云菱,你倒是残忍。”
残忍二字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仍旧是那种极淡极淡的语调,几近于无。
江菱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皇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适应这里的规则?
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再次蔓延开一缕淡淡的香气,仿佛宫里常用的安神香,又像是外面的荷花香,令康熙不知不觉有了些倦意。康熙想起这是一场梦,又低低地笑了数声,暗自自嘲自己疑神疑鬼,便将她揽在自己怀里,侧头轻轻吻了她一下:“睡罢。”
第三次了。
第三次这个动作,第三次这样轻柔的语气。
江菱闭上眼睛,心里百般滋味搅做一团,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心里还存着许多话想要问他,但又觉得自己不适合问他。毕竟从头到尾,她一直都是那个无所谓的人。
——那就继续无所谓下去好了。
江菱摸了摸枕头下的菱花镜,闭上眼睛,撤销了这个梦境。
康熙醒了。
窗外仍旧是朦胧的月色,更漏的水滴淅淅沥沥地漫过了寅时刻线。这个梦比从前所有的都要长久,也比从前的梦境都要清晰且真实。他朝身侧的江菱望去,她依然像从前一样,睡容安静且宁谧,呼吸声轻轻浅浅,没有意识到他的醒来。康熙想起梦中的场景,低低地叹了口气,又不自觉地笑了笑。
幸亏,那只是个梦。
康熙起身走到案前,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将匣子里的奏折取出一本,就着尚未干涸的朱墨,批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沙俄那边的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只等他们的元老院回函,便能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康熙想到沙俄,又想到自己梦里那位未来的彼得大帝,笑了一下。
现在的沙皇,还是个小孩子的。
所以,当然要把一切可能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康熙目光变得凌厉了一些,朱笔的墨迹也变得重了一些。
等批了几本折子,才有感觉到了一点朦胧的困意。康熙看了一眼更漏,见时间已经不早,便躺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等到天光微明时,便径自唤人进来更衣,折磨那些大臣,还有那两位尚在软禁状态里的俄国人去了。
等到康熙真正离去,江菱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颇为复杂。
她按了按自己的伤口,便靠在软枕上,等着嬷嬷们进来给她换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昨晚已经是最后一次上那种药了,今天便要换成一种新药,让她的伤口恢复完全。江菱笑了笑,暗想,希望新药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每次换药时都会让伤口一阵剧痛才好。
今天她的运气不错,新药的效果,确实比旧药好了许多。
等嬷嬷们换完药,江菱又接到了一封林黛玉的信。这已经是这两个月的第四封信了,也意味着盛夏已经过了一半,即将接近尾声。江菱展开信,看见林黛玉在信里写着:她又在上香的时候,碰到了那位年轻的北静王,而且王爷还帮了她两回。她感到心里有些慌,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封信总共只有三页纸,但却用一页半的篇幅,来描写了北静王的日常和自己的怪异,江菱盯着那封信看了好半天,才忽然意识到,红楼梦里的剧情,似乎因为自己的蝴蝶翅膀,小小地转了个方向。
一个健康的林黛玉,自然不会再为宝二爷伤春悲秋,而且也……
咳。
江菱抚了一下额,开始提笔给林黛玉写回信。
但是一封回信涂涂抹抹,总有些措辞表达不清晰。江菱揉了揉作废的信纸,丢到火盆里,暗想可能要等到回京之后,再问问林黛玉具体的情形。她重新铺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殷殷叮嘱林黛玉要小心谨慎,不要轻信别人,如果那位王夫人又有了什么动静,只需要当她不存在便是……洋洋洒洒地同样写了三页,便让人封好送抵京城,才揉揉肩膀,预备试验她的新药。
新药一共有两种,一种是伤药,一种是汤药。
伤药倒是不痛了,但是汤药是真的苦,极苦。
江菱一贯是把汤药当成饮料来喝的,但今天的药,实在是苦得让她有些受不住了。她捏着鼻子,皱着眉,小口小口地用了大半碗,正待歇一歇,便看见康熙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境,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声,站起身来,给康熙行了个礼。
康熙走进屋里,看了看那小半碗黑漆漆的药,便又笑道:“良药苦口。且用药罢,等用过了药,朕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