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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老太太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虽然有荣国府的丫鬟们伺候着,有太医院的太医们每天问诊,还有林黛玉时不时地嘘寒问暖,送来许多珍贵的药材,但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又多,虽然府里看起来人丁兴旺,但能用的着实没有几个。如此折腾了几回,老太太便又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得又急又快,连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正当太医们为难的时候,老太太忽然自个儿爬了起来,一脸的病容,但脑子却还是清醒的,朝着床前的儿孙们一个个点过去,支使道:“二月里有个黄道吉日,恩侯,存周,你们赶紧让人联名上折子,请封后宫诸女子,片刻都不要耽搁。琏哥儿年轻脸嫩,便在府里留几日,等你父亲和二叔把折子递上去,再去找你那些玩得好的哥们儿,悄悄地在京里煽动流言,让宫里给诸女子晋封,不要快,不要慢,更不要显得我们是替元春打算的,让她跟诸女子一起晋封,免得又激起太后的不快,将元春单独摘出来,那便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宝玉跟着我,兰哥儿也跟在我身边。凤姐儿的身子可好了不曾?要是好了,就让她和宝钗、探春一同管家。老大媳妇和大孙媳妇也帮衬着些。至于老二媳妇,让她在自己院里呆着,诵经也好,念佛也罢,总之别让她插手。”
长长的一段话吩咐下去,老太太又连连咳了几声,胸肺的部位已经有点痛了。
跟前的贾赦、贾政、贾琏俱领命而去,贾宝玉伏在老太太床前,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贾兰的年纪还小,尚不知事,被李纨紧紧地攥着手里,亦称是。紧接着王熙凤、薛宝钗、贾探春、邢夫人等人亦称是,唯有一个贾环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里,已经被老太太遗忘了。
贾探春看了看贾环,刚想说些什么,又被薛宝钗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贾母。
于是周围几人都定睛看去,贾母连连咳嗽之后,已经有了些咳血的迹象,显然是油尽灯枯之相。刚刚的那一长段话,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有了些好转。贾政和贾赦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都齐齐地告退出去,还顺带将贾琏也带了出去。一时间里面只剩下姑娘和媳妇们,几个年幼的孩子,陪在贾母床前要哭不哭的。
贾赦压低声音问道:“老二你说,娘的身子还好么?”
贾政表情亦有些难看,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我去请太医。”
贾赦“嘿”了一声,道:“别以为就你会请太医,哥哥我也会。告诉你,要是老太太的身子不行了,那就趁早看好你媳妇儿,省得她在老太太面前添堵。我听说前两天,你媳妇儿又要出府?”
贾政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愚弟的家务事,不劳兄长操心。”
贾赦又“嘿”了一声,带着贾琏离开了。太医倒是距离荣国府不远,他们让贴身的小厮各自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将太医正给请了过来。贾琏阴着脸色,叫了一声爹,朝二房的方向努努嘴,道:“这事儿该怎么办?”
贾赦嗤了一声:“怎么办?该怎么办还怎么办!”随后抬脚走了,独留着贾琏一个人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太医出来了,找不到贾赦和贾政,便跟贾琏禀报道,老太太确是病重了,而且比上一回还要严重,怕是熬不了多少时日。陈述完病情之后,太医又问道:“敢问琏二爷,这事儿要不要告知老太太?”
贾琏烦躁地挥挥手,道:“一个字儿都别说。下去领赏便是。”
太医称是,又将刚刚写好的方子交到贾琏手里,便到账房处领赏去了。贾琏心里烦躁得很,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地便到了荣禧堂前,听到里面传来贾赦和贾政的争执声。
很显然,他们是在为了那封折子争吵。
贾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自己的父亲和叔父互不相让,差点要在里面打起来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的争执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小厮捧着一大摞撕碎的草稿,从荣禧堂里走了出来,见到贾琏,便问了一声琏二爷安。贾琏点点头,从里面随意抽出一张废稿,铺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二月十七,又揉了揉丢到小厮的怀里:“去吧。”
小厮诺诺地应了,将那些废纸堆抱在怀里离开,丢到厨房的炉灶里烧掉了。
等到晚间,他们才拟定了一个章程,先是用华丽无比的句子描述了一个黄道吉日,然后又称颂了一番皇上圣明,然后才在折子里写,这个黄道吉日,很适合用来给宫女子晋升份位。
第二天早晨,这封折子便被送往各处,签了好几个名字之后,呈递到了康熙的御案前。
一封歌功颂德的折子。
康熙将折子粗粗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的“宜晋封后宫诸女子”上,提笔蘸了蘸朱墨,刚想批一个准字,但不知为何,笔锋却迟迟没有落下。
梁九功在一旁看了很久,不由轻声提醒道:“爷?”
康熙微微沉吟了片刻,道:“你到太医院里问问,云嫔的预产期是几时?”
梁九功应道:“嗻。”立刻便前往太医院,找到给云嫔例行问诊的那几个太医,将太医们预估的预产期报给了康熙。这一来一回的,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康熙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奏章的末尾,批复了一个朱红的准字。
圣旨立刻被发往礼部和内务府,准备后宫诸女子的晋封事宜。
礼部和内务府一时都忙碌起来。相应的册书、仪仗、朝服、欲拟定的圣旨,都要提前准备好的。好在这回事情简单,只需要将宫里人的品阶,集体往上提一级即可,妃变成贵妃,嫔变成妃,贵人变成嫔,常在变成……
礼部司官看着宫里人的名字,犯难了。
有封号的妃位,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但预备封妃的嫔,却有五个。
礼部司官看看手头的册子,又看看康熙刚刚颁下来的圣旨,确实没有写错。
礼部司官摸不着头脑,便只能又回去找康熙。
康熙已经批完了折子,在空荡荡的案几后面,把玩着一枚白玉小印。他面前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搁着一封册书,但所用的绢和纸都有些陈旧了,在空气里泛着一丝蒙尘的气息。礼部司官没敢多看,上前给康熙行了礼,又嗫嗫嚅嚅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有封号的妃位只有四个,而等待晋升的嫔却有五个,势必有一人会被封为庶妃。
但这惠宜德荣云五嫔,个个都不是省事的主儿,让谁当了这个庶妃,都、都有点说不过去啊。
康熙似乎早就料到礼部司官会来,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自己的难处,才淡淡地笑了一下。
“留云嫔不封。”康熙开口道,“等她诞下子嗣之后,再行定夺。”
等云嫔诞下子嗣之后,这九个字颇值得玩味。
要知道在这宫里,妃嫔们的晋升都是有定例可循的。六年或十二年或十八年一次,按照各自的家世子女品貌性情,当然还有运气,各自晋升或者下贬不等。
当前宫里诸女子晋升,而云嫔不升不降,这便是一个例外;但云嫔的产期将近,等子嗣诞生之后,再行晋封,则又是一个例外。按照常理来推断,云嫔诞下子嗣,理当是要受到封赏的,但一般仅仅是给个称号、或是赏赐些金银珠玉,也就罢了。
但现在,皇上偏偏拣出一个云嫔,有违常例,这……
礼部司官心里咯噔一声,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不敢往下细想。
这些天家的私事儿,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为好。要是不小心猜对了什么,又或是猜错了什么,都不好,不好,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司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礼部司官立刻便下去拟旨了。
康熙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目光落在匣子里的册书上,不觉又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更漏一点点地漫到了酉时的刻线。
“梁九功。”康熙起身吩咐道,“随朕去长春宫。”
从前康熙前往长春宫,一直都是自个儿悄悄去的,不但没带随扈太监,连梁大总管都没带。但今天康熙却一反常态,不但带着梁大总管前往,而且还摆了全副的皇帝仪仗,任由起居官在纸上写下“某年某月某日,上幸长春宫”亦不以为意。匣子里的册书已被他拿在手里,虽然有些陈旧了,但是他两年前亲手写成的,意义非凡。
江菱这两天的孕期反应愈发严重了,康熙来到长春宫时,她正一脸苍白地靠在软榻上休息。
随着一声尖尖细细的“皇上驾到”,整座长春宫都变得惊惶起来。原因无他,这是康熙第一次正式驾临长春宫,摆了全副的仪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到这里来。嬷嬷们一左一右扶着江菱,到前头去给康熙请安,康熙刚刚伸手要扶,却忽然停住动作,让江菱行完了大礼。
江菱脑海里有些混沌,压根儿没往别的地方想。
行礼毕后,康熙又朝嬷嬷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扶着江菱入内,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嬷嬷们在江菱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江菱一个激灵,抬眼向四周望去,威严肃穆的皇帝仪仗,全副的銮驾和随扈,连平时笑容满面的梁大总管都收敛了表情,端正严肃地跟在康熙身后,连刚刚给她行礼,都是一板一眼的,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气氛。
今天这是怎么了?
江菱有些不明所以,又抚了抚昏沉沉的额头,跟着康熙走到长春宫里。
“你们都下去。”康熙吩咐道,声音威严且平静。
他的随扈太监和宫女们,还有江菱宫里的女官和太监们,都齐齐地道了声嗻,躬身退了下去。一时间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江菱微微抬起头,望着康熙,眼里有些惊讶。
康熙下意识地想上前扶着她,但又生生忍了下来。
江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两个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半晌之后,康熙才上前两步,将她揽在怀里,低低地说道:“今年的二月十七,宫里的诸女子皆要晋升份位,唯有你一人,要等到诞下子嗣之后,再另行封赏。”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册书,交到江菱手里,叮嘱道:“这个你留着。”
江菱有些惊讶,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册书。那封册书已经有些陈旧了,边缘稍微有磨损的迹象,起码在故纸堆里放置了两三年。江菱一点点地展开那封册书,在开头第一行,便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敕封……
她如同被烫到了手,惊愕地看着康熙。
宫里诸女子皆晋封,唯独余下她一人,是因为这个?!
康熙揽住江菱的腰身,在她的耳旁低笑道:“如何?”
江菱的心脏如同被人紧紧攥了一把。
很显然,手里的这封册书是陈旧的,但是却没有涂改过的迹象,康熙也不至于拿一封涂改过的册书来哄她。因此这封册书,应该是两三年前写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江菱记得,在两三年前,自己刚刚进宫,尚且万事懵懂。
在那个时候,她甚至还在想着,应该如何让自己因病过世,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
如果在那个时候,自己真的成功了,那后果无异于一场狂风暴雨。
江菱闭上眼睛,缓缓地将那封册书合起来,低声道:“多谢皇上。”声音平静且柔婉。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刚刚看到册书的那一刹那,心里何等的惊骇莫名。
康熙含笑道:“不必多礼。”
江菱笑了笑,将册书慢慢地卷起来,收在怀里,像是在告诉康熙,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请皇上放心,我知晓此事的分寸。从今日到七月,亦或是将来的任何一日,都不会教皇上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