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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雨中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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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用过早饭后,昭阳将那剩下的六根油条交给老板娘包了起来,拎着油纸包与皇帝一同上路了。

    天色逐渐亮了,越往前走,铺面越少,最后到了山脚之下,道旁已然没有住户。

    昭阳心中生疑,忍不住问皇帝:“主子,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您不是去见一位故人吗?这故人……难不成住在山上?”

    皇帝点头,挑眉问她:“怎么,不想爬山?”

    “没,没没没。”她慌忙摆手,“小的只是觉得纳闷,按理说您的故人怎么着也该是达官显贵,怎么会住在山上呐?”

    “他喜爱清净,朕也不愿把他拘在京城的闹市之中。”

    昭阳歪着脑袋,咧嘴一笑:“我知道,您是惜才之人,不肯强人所难。只是这京城离嘉兴天远地远的,您要想见他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皇帝没说话。何止是不容易,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太傅的音容笑貌了。

    上山途中,昭阳想起件事,又开口主动说话了:“主子,关于陈二姑娘,小的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平生最讨厌别人卖这种关子了。”皇帝斜眼看她,“若是不当讲,就不该开这个头。既然开了,管它当讲不当讲都合该说下去。”

    昭阳讪讪一笑,点头应声是,才把那日在假山后撞见和听见的阴私给说了出来。当然,她一个大姑娘家没好意思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只委婉说:“小的撞见她与陆姑爷在那假山后不知在做些什么,但听他们口中所说,那陈二姑娘应当是有了身孕……”

    她又心虚地抬头看了看皇帝,怕他龙颜大怒,见他只是神情有些冷淡,还好,便继续说:“听陆姑爷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陈二姑娘来亲近您,最好,最好——”

    “最好能哄得朕将她带入京城,纳入后宫。”皇帝替她接了下去。

    昭阳脸上一红,忙不迭狗腿了那么一下:“主子神机妙算,小的佩服。”

    山间林木苍翠,翠微伴云,两人一左一右走着,途中只闻清脆鸟鸣,步伐整齐。皇帝有些意兴阑珊,抬头望了眼满眼的春光山色,说:“你可是好奇朕这几日为何没有治那陈二姑娘的罪?”

    “小的不敢好奇。”她说是这么说,眼神里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长了张伶俐的嘴,会卖乖会讨巧,这不是坏事。坏就坏在你这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说谎。”

    昭阳讪讪的,硬着脖子不吭声,假装没听见。这脸皮子上表露什么,又不是她能控制住的,怪只怪爹娘将她生得太实诚,心地善良不说谎。当然,这话她没敢往皇帝跟前说,怕皇帝嘲笑她。

    见她有些窘迫,皇帝又收回视线,声色平静地说:“不是不跟她算账,是时候未到。上回去包粽子的路上,朕同你说过,朕这一路走得不轻松,很多次都险些被人拉下太子之位,若是没有得到某些至关重要的助力,恐怕今日这大兴的江山就轮不到朕来坐了。”

    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当年祖父可不就是帮着四皇子夺储君之位,跟皇帝拼得个鱼死网破吗?要不也不会牵连陆家满门了。那四皇子就是当今的淮北王,宫里头的人私下议论时,都说他气度狭小,容不得人,还飞扬跋扈的,肚中空空只会卖弄嘴皮。

    她是不解皇帝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好端端的,不是在讨论陈二姑娘的事吗?

    却听皇帝说:“你知道陈明坤为何一代清官,却远离京城,在这小小的嘉兴做刺史吗?”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接着说了下去:“因为当初先皇一心要废朕这太子,改立四弟为储君,陈明坤不顾一切拼死进谏,说四弟既无治国之才,又无容人之心,实难担此重任。那时候满朝文武都明白君心所向,哪怕心中有异议,却无一人挺身而出为朕说话,他们都怕死,也都一心求个好前程。唯有陈明坤抛却了前程,只为说一句良心话。他那么一闹,很多大臣都有所动容,纷纷附议。先皇一气之下就将他调离京城,来这江南当刺史,可那么多人都站在陈明坤的立场上,废太子之事终究还是未能下旨,毕竟朕那些年也并没有做错过什么,错只错在朕不如四弟那么讨人喜欢,太后也没当初的静安皇贵妃那么得先皇眷顾。”

    皇帝说,陈明坤于他有恩,他不可兴师动众问罪于陈二姑娘,否则陈明坤颜面荡然无存,以他那性子,不当着皇帝的面把女儿处置得铁面无私便会有愧于心。

    “处置了,他痛心。不处置,他愧为忠臣。他这辈子就只得一子二女,看那陈二姑娘的性子也知自小到大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朕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挑明,他只会左右为难,最后仍得壮士断腕。朕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再有几日也要离开嘉兴了,此事先搁置在那,临走时就当提个醒,让陈明坤自己处理家务事吧。”

    昭阳怔怔地望着他,天边有金光透过云层投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染上了一丝暖黄色,包括皇帝的侧脸。

    她最终还是喃喃地说了出来:“都说自古帝王多薄情,可小的瞧着您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笑了:“那你说说,朕是哪样的人?”

    她又说不上来了,只失神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了句:“您很有人情味。”

    他觉得好笑,这算是夸奖吗?敢情从前在她的想象中,他这个皇帝都该是铁面无私、不通情理的。这么想着,半山腰到了,一块斑驳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四周荒草丛生,寂静荒芜,那个在朝为官数十载的老人如今就躺在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唯有鸟叫虫鸣为伴。

    皇帝忽然止住了脚步,停了下来。

    昭阳不解,抬头一瞧,蓦地瞧见了那块墓碑,心中一惊。难道,难道皇帝说的故人竟是……她倏地扭头去看身侧的人。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那块石碑,眼里是滚烫的热泪,像是积蓄了很多年,却又由始至终没有落下来。他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去扒着那坟包周围的野草,昭阳也跟着蹲下来帮他的忙。

    没有人说话,没有互相打量。寂静的山林注视着这两个忙个不停的人。

    皇帝忽然很感谢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好奇,也没有质询。他侧头去看,只看见她专心致志拔草的样子,鼻尖很挺翘,如同春日倔强的青草尖,努力地往外冒着。

    那颗有些伤感的心因为这样的一幕柔软很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总是一个人走在这路上的,有她这么陪着真是叫人安心。

    这样想着,他又转头去望着太傅空无一字的墓碑,慢慢地站起身来。

    您看见了吗,学生来看您了。

    这满山的□□无限,翠微伴着鸟鸣,云雾与落霞交替,全都是您最喜爱的景致。您说闹市喧哗,不可久留,已于浮华中挣扎一世,死后无论如何不愿继续沉浮在滚滚红尘中了。您走那年学生无力离京,没能亲自送您来这处安静所在,如今,终于能来见您一面了。

    这一面是他多少年来耿耿于怀的,此刻没有酒,没有祭品,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亦没有捧在手中的一注高香,但苍天在上,黄土在下,这山间的所有都可见证他对墓中之人的敬重与不舍。他慎重地撩开衣摆,毫不迟疑地跪在地上,附身对着那无字之碑重重叩首。

    那墓中之人是他的师,是他的友,是他成王之路最不可或缺的存在。他这个学生不孝,无法每年今日前来祭拜,唯有磕头认错,唯有磕头谢恩。

    朝霞之中,昭阳被皇帝这样突如其来的叩首给震住了。先皇在皇陵之中,这无字墓碑里的究竟是谁,才能叫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跋山涉水前来祭拜,还行此大礼?

    她看见皇帝起身时,终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坠落在青青草地上,很快便悄无影踪。她大惊失色,不敢妄自揣测那是否是他的眼泪。

    她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顺着来时的路往下走。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霞光万丈,旭日东升。皇帝走在前头的背影有一种萧条孤寂的味道,她忽然有些惶惶不安,想要追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想要说点什么,不拘什么蠢话引他发笑。

    她不爱看他这模样。

    她怕他这么伤感。

    可她心头无端痛了那么一刹那,攥紧的拳头下一刻却又无力地松开。她告诉自己,主子是个那么好的皇帝,老天会庇佑他的。她能做的就是乖乖地伺候着他,当个影子最好。毕竟她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能陪伴已是万幸,就不要自高自大以为自己有什么通天本事,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叫他生厌。

    ***

    下山后已是正午,先前还晴着的天忽然之间就阴了,老天爷似乎要变脸了。

    昭阳惴惴不安地抬头去看天,心想这可千万别下雨啊,还没转过念头来呢,就听天边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珠就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她拉起皇帝的衣袖就朝前跑,山脚下没有铺子,还要跑上一段路才能看见人家。雨势太大,那雨点砸在身上叫人生疼。皇帝也跟着她在雨里一气儿瞎跑,心头那点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淡不少。

    忽然间,昭阳眼神一亮,指着前面山脚下的一间木屋说:“那里有户人家!”

    皇帝也顾不得许多,顶着雨势说:“先去避避。”

    跑到木屋门前时,两人身上已然湿透。那木屋被一些个破旧的木栅栏围起来,大门紧闭。昭阳上前去叩门,可好一阵都没人应答。她瞧见那门似乎并没关严实,门缝大开,便试着推了推,没成想这一推竟把门给推开了。

    逼仄的旧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狭窄的床,靠墙还立着一只大木柜。昭阳顾不得失礼,只能擅闯民宅,将皇帝拉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将倾盆大雨锁在门外。

    她左右看看,发现墙上还挂着弓箭与狩猎用的铁夹子,了悟地对皇帝解释说:“应当是上山打猎的猎户搭建在山脚下的临时木屋。您瞧这桌上好多灰尘,该是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皇帝点头,她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的衣裳都湿透了,自己也没好多少。这可不成,主子还病着呢,怎么能穿着湿衣裳呢?

    她跑到靠墙的大木柜前,拉开门一瞧,里面果然有猎户歇息时用的被子床单一类物件。虽这柜子外面破旧又多灰尘,但好在柜子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她赶忙捧着那些物件又来到床边铺好,末了回头对皇帝说:“主子,您把湿衣裳先脱下来,来这儿捂着歇会儿。小的给您把桌子擦干净,湿衣裳在上面铺着好晾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