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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责事件过后,东宫依然深受宠爱,只有雪石几乎足不出户在房里数日才勉强出了门当差,因着楚昭体恤,专门让他不必值夜,安心调养身子,只是偶尔书房伺候便可。然而东宫上上下下宫女内侍们,却都不约而同对他敬而远之,虽然从前因着他孤傲的脾气,大部分人也都并不如何亲近他,但仍是有人看在太子殿下宠爱他的情况下讨好奉承他。可如今谁不知道这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他牵连的,自然难免心里都有了些怨气。
楚昭与王皇后深谈过后的那日之后,似乎有了变化,这变化外人看不出,只有贴身伺候的明显感觉到了,楚昭不再和从前一样时常往雪石房里去了,而在使唤人上,似乎开始偏重双林许多。
这种小变化并非骤然变化,而是朝夕相处之间,潜移默化,例如雪石生病期间,他原来的差使如笔墨、书房等事多由楚昭指定了双林伺候着,双林又是个谨慎小心的,当差时滴水不漏,待人诚恳,很快东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王皇后那边指过来的贴身内侍,年纪虽小,却十分会做人,处事手段圆融利落。
便是楚昭似乎也觉察出来双林用着甚是顺手,安静却并不木讷,做事快捷而合心意,需要协调的事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提前办好,并不需要楚昭亲自过问。譬如从前每到领笔墨纸砚等时候,雪石总会抱怨管库房的又买了不合用的。当然并不敢胆大包天短了东宫的东西,送来的自然都是上好的,却都未必十分合用,然而叫换却总是说暂时没有,雪石催了几次催不到,恼了火告到他这里来,他有时候会去找了管库房的太监来交代一句,有时候懒得和下人对口,将就着也就用了。到了双林这里,奇怪的是东西总是恰好是他要用的,若是不合用,他提一句,第二日也立刻悄没声息的换了他要用的来,从来没听到他在他面前抱怨过哪个总管不配合,交代下去的事也是很快就办好,似乎过程完全不复杂,但他在宫廷长大,却知道宫廷四司八局十二所多少管事多少关节的,哪有那样简单,各宫那些宫妃的用度月例,多有不齐的,他算是一直受宠,却也不敢说想要什么,登时就能拿到。
他心里有些奇怪,暗自试了几次,如专门趁了他值夜的时候半夜起夜说想要喝汤,又或者是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在书房开口要冰,偏偏奇了,他还真的去传了来。
要不是身边几个贴身内侍一贯待他忠心耿耿,尤其雪石待自己又分外赤诚,他几乎要怀疑唯有双林才是忠心一片了。他很好奇双林一个新来之人,是怎么做到的,有次干脆直接问他,双林只是抬眼十分困惑道:“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各宫自然是要奉承,小人只是如实传话罢了,从前换不到,大概是真没有,下边人哪敢欺瞒殿下呢。”
再试探地假做无意问雾松冰原,雾松只是笑道:“霜林年纪小人缘好吧?”冰原则微微有些含酸道:“还不是占了长得好看嘴又甜的好处……”嘴甜?他可没觉得傅双林哪里嘴甜了,他在他面前可一直如同蚌壳一样紧闭双唇,不到不得已,绝不开口的样子——所以,这究竟是个精干能仆,还是精于小人之道的佞臣?
楚昭面上没说什么,却使唤双林的时候多了起来。这让双林微微有些不适,偶尔看到楚昭隐藏在高深莫测下的一点玩味目光,都有些悚然而惊,处事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具身子还小,处事却如此成熟,落在人眼里不免生疑,但是宫廷里一步踏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他是一步不敢走错的。
宫里关节众多,办事繁琐,规矩也多,主子的要求却未必都合规矩,所以办事起来不容易。但并非毫无办法,譬如太子说忽然说想要苏合纸,内库没有,却有人能出宫,他使了钱请人悄悄从宫外买来先垫上,再和内库太监说了自己先垫下,仍是记在内库账上,下月进了这种纸,再扣掉些,价格上自然有差别,但内库管的太监既在太子面前得了好名声,也得了实惠的好处,自然办得就快。从前雪石不愿意讨好下人,只知道借太子之势,旁人当然不买账,而雾松冰原到底年轻,又一贯打着王皇后和太子近侍的旗号,一般人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办事自然都是公事公办,太子殿下要这个纸?当然要办!下个月采办的时候给你买回来!至于下个月太子殿下还用不用,那就不管了。双林新来位卑,却在关节通融上深谙小人之道,该给人留余地就给人留余地,又不揽功,众人自然觉得他识趣知机,这也是小人生存之道,只是这些暗地里不合规矩的道道,却是不能和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说的。上位者只看结果,他就给出结果。
再说元狩帝,惩戒了太子身边人,少不得又有些眼皮子浅的人心里嘀咕东宫和太子是否失了圣眷,然而元狩帝似乎真的舍不得中宫东宫受一点委屈,立刻又给了一个甜枣——明年是王皇后四十千秋,敕命太子殿下主持在皇宫西面景明园的基础上重修清颐园,为王皇后四十千秋寿辰做准备,上谕发下,户部不敢轻慢,立刻便支了十万两白银到了工部准备建造事宜。
敕命一出,前朝后宫又是震动不已,一则太后尚在,前年才过了六十整寿,也不过是大赦天下,在庆春园建了个报恩佛塔罢了,如今却给王皇后千秋这般兴师动众,传说中的皇帝与太后不和,似乎已经明晃晃摆在了面上;二则这却是太子殿下第一次领了正经差使,虽然听起来简单,却是太子开始当差的第一步,皇子领了差使,手下自然会有人有钱使唤,这就是收拢人手,锻炼才能的第一步,也是朝堂上下观察未来天子的开始,修园子这事自有工部和内造苑领着,出不了什么大错,事虽不大,却颇有藏掖之处,又讨巧又有油水,只能说是陛下送给太子殿下的历练机会。
楚昭接了旨,当日便去了工部商量了一番,粗粗定了个章程,先布置最紧要的画图样、采石、征匠等事,足足忙了一日,晚上回来和太子宾客商量了一番,第二日又亲带着工部和内造苑的大臣们去实地踏勘了一番园子,粗圈了地方,少不得又说了些盖造采办之事,又是直到深夜才回了东宫,却又命人找了从前修园子的图纸和一些名园的风物地理书来要看,连饭也没好好吃,只忙着看图,只让伺候的人也忙了个脚不点地。第三日便是休沐,楚昭一大早起了,却是点了双林伺候,出了宫往庆安侯府去了,这倒也是应有之意,这园子是为皇后建的,庆安侯为王皇后胞兄,侯府这边少不得也要鼎力相助。
双林还是第一次到庆安侯府,才进门便看到个年可四十多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面方耳大,沿鬓短胡,一身湖绿硬纱袍,上来便拜,楚昭忙叫人扶了不许他行礼,笑道:“今儿是来请教舅舅,莫要行国礼,只叙家礼。”
庆安侯却一脸不安,小心谨慎地迎了楚昭进去,却是请了不少清客相公来商量盖园子的事,少不得荐了好几个江南园林的大家来制图,又说了一番陛下和王皇后的喜好,一一筹画起造,说了半日,才散了去,庆安侯亲自陪着吃了酒席,安排了一处院子给楚昭歇息。
双林替楚昭才宽了大衣裳和靴子,靠在贵妃榻上时,却见帘子一挑,一个着一身蟹壳青袍子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相貌清俊,眉目舒展,眼角绵长,长得和王皇后颇为十分相似,只是眉目比王皇后的内敛静婉不同,要多了一分少年意气。他嘴角含笑道:“事儿都给你办好了,紧赶慢赶才赶回来见你,早上还被我娘说了一通说我总往外跑,该怎么赏我?”语调亲昵而轻快,显然和楚昭十分熟识。
楚昭笑了下也并没有起身,只欠了身子笑道:“谁知道你又忙着自己的什么事了,只拿着我做幌子挡着呢。”一边对双林道:“去拿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包茶来给世子爷。”原来是庆安侯的世子王藻,双林连忙遵命去拿茶叶,王藻就坐到了楚昭对面,也斜靠着榻上大迎枕上,并不拘礼,楚昭和他低声说笑,声音也十分亲昵,和一向在宫中那谦逊克制不同,姿态放松,笑容自然——直到这时,双林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子在宫外似乎才轻松了点。
两人说了一会儿造园子的事情,王藻笑道:“听说慈安宫那边得了消息,连日发落了好几个奴才?”
楚昭脸上笑容一收,显然不想提宫里的事,只淡淡道:“上次叫你找的那参可找了?”
王藻道:“找了几支,都不太好,不过年轻人,哪里就用参那么快?雪石还是不好么?依我说不如燕窝慢慢吃上一段时间倒好。”
楚昭道:“前儿我惹了父皇不快,父皇把我身边的人都打了,他原本身上就病着,这下更不太好,太医说了他元气太弱,燕窝一直吃着的,并不见好。”
王藻叹道:“他从前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这种苦,依我说你多带他出宫走走散散心开解开解才好,老在宫里窝着身子哪里能好?”
楚昭笑了笑,王藻又道:“他如今和从前地位不同,你一味宠着他,其实对他并不好,从前大家都还小没什么,如今你都已出阁讲学,一国储君,若是为他好,倒是不好一味端着他,倒是害了他,你不知道下人为了讨好上头那些拱火离间嫁祸的手段……你又不可能时时看着他。”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母后劝过我,我会注意……”说完忽然看了双林一眼,双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甚么都没听见,一如既往的毫无瑕疵,不知为何他心里微微起了一点心虚,之后又是一点厌恶,说不清楚是厌恶这滑不留手似乎让人掌握不住的内侍,还是厌恶自己这一点手段。重用傅双林,除了这人确实用得顺手以外,初衷的确是为了让这人替雪石挡一挡这宫中的风刀霜剑。雪石的确太引人注目了,雾松和冰原都是早就在自己身边的,突然宠起来太奇怪,唯有这人同是母后赐下,又为人圆滑聪明,多偏重一些并不突兀,但是这人毕竟比雪石还小许多,虽然奴才为主子做什么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他却总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而有些心虚。
将来总不会亏待他就是了,楚昭默默地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