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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林回宫的时候,心乱如麻,他总觉得王皇后这一步闲棋绝不只是单纯的为肖振飞平反收买人心,更不是为招揽肖冈,他隐隐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回了宫,听说太子还在前朝御书房那边奉圣命参政,他找了雾松道:“若是殿下回来,哥哥你替我支应一下,我有些事去办一下。”雾松笑道:“你只管去吧。”
双林便忙忙找了人,坤和宫那边一向门禁森严,好在双林毕竟是楚昭身边的贴身内侍,又指明找了因喜,通报的人还是派了人去传话,因喜很快便出了来,双林道:“因总管,烦请传话一声,就说小的想见娘娘一面。”
因喜看了他一眼,道:“娘娘早有话交代,你若是来便见你。”
双林心中那不祥预感更浓重了,进去以后,看到王皇后正端坐在炕上,神色有些忧郁,大概天色已暮,她脸上脂粉未施,天色昏暗,看着她比平日那尊严高贵的样子,多了几分衰老虚弱。转头看到他进来,笑了笑道:“本宫知道,召见肖妙娘的懿旨一旦被你知道,你总归会来找我,我本来想着,若是你猜不到本宫下一步,那我倒是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了,然而我到底没看错人,你还是猜到了。”
双林跪下,脸色煞白,王皇后轻轻咳嗽了声,笑道:“你若是今儿不来找我,过几日肖妙娘进京见过我,我就会下一道懿旨,封她为太子良媛,听说她天真烂漫,又极善数算,定是能得昭儿的欢喜和欣赏的,是本宫看好的人,昭儿也会待她很好的。”
双林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微微颤抖,终于伏下身子将头磕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低低道:“求娘娘开恩,双林今后愿为殿下效死,殚精竭虑,不敢懈怠,扶殿下成就千秋万业,只求娘娘开恩——饶过肖妙娘,她还是个孩子。”
王皇后久久不语,双林跪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微微颤抖着,王皇后才终于轻笑了一声:“我十三岁的时候,也已和陛下订了亲……我儿不说身份贵重,便是相貌人品,也是千里挑一的,若是别人听到这一步登天的消息,只会欢天喜地与有荣焉,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奴才,我真是好奇,你自幼净身入宫,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聪明人的。宫里聪明人不少,但是全不被富贵权势遮眼的人太少。”
“肖妙娘一个小孤女,何德何能有两个结义大哥为了她舍命效忠呢?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一定能信守承诺呢?倒不如将肖妙娘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你们才能死心塌地,相信有你和肖冈联手,她要得到太子的欢心不难,而为了有朝一日她能成为人上人,你们才会为了太子而竭尽全力。这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轻柔而动人,双林却全身发冷,他忽然深深的后悔,在肖冈说要嫁出肖妙娘的时候,没有立刻着手去办,哪怕苏州府随意找一户商贾人家呢,有他们在,谁敢欺负了她去?甚至后悔自己非要行险,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能经营出一番事业来,让皇后娘娘看重,他却忘了,这里不是现代,是古代!上位者想要用人,自然要牢牢拿住软肋,否则如何钳制于他?
他微微抬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娘娘,纵观古今,凡要收揽人心,或如千金市骨,以利以诚动人,或如燕太子丹说荆轲,以大义以大勇感之,总脱不出个心甘情愿四个字,娘娘今日能以肖妙娘压服于我,用而不信,却不怕我与肖冈心怀怨念,将来会有乐毅之行吗?”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倒敢自比乐毅。”
傅双林道:“娘娘若是今日高抬贵手,傅双林必让娘娘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能,不敢自比乐毅统领千军万马用兵如神,至少也能辅佐殿下,调配人手,累积财富,出谋划策。虽然世人不知崔三小姐就是肖家孤女,但肖冈出面为义父伸冤,有心人若是查总能查到,娘娘苦心经营多年这条暗线,放到明面来,还为之过早了吧?”
王皇后低低念道:“心甘情愿吗?”
傅双林低头道:“娘娘等小的到来,不就是等小的心甘情愿臣服于娘娘和殿下吗?”
王皇后终于站了起来,慢慢走下座位,亲手扶起傅双林,温声道:“你是个聪明人,为人伶俐通透,又不是小利能打动之人,大勇大义,兴许能打动肖冈,却打动不了你。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一招,我儿为人仁厚,心地良善,却缺了一份夺鼎之孤勇,王者之忍狠,现在的他,还太年轻,还不能让你这样的聪明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忠。前路凶险,我这个母亲,不得不为他谋划,不得不为他用一些非常手段……实则我又何尝不希望你是真的有心甘情愿为他效力的一日?但是……时间太少了……我怕来不及了。”她脸上浮起了一阵苦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道:“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我不求你为我儿出生入死,只求你,他要进时,你能提点他,辅佐他,他要退时,你能为他铺路,保他平安……昭儿长情仁厚,一旦真心待人,绝不会亏待于你。而今日我并非以皇后娘娘之位求你,而是以一名母亲的身份,在这里恳求于你,不知你,能否许诺?”
傅双林抬眼去看这位恩威并施,软硬兼使的母亲,帝国最尊贵的皇后,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清澈如水,傅双林错开了目光,低垂下了睫毛,重新跪下道:“小的可应承,此身此世,当为太子楚昭殿下用心筹谋,辅佐他,保全他。”他感觉到了身上缚上了枷锁,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但是,这是他唯一选择,要么真心承诺,要么等着肖妙娘嫁入东宫,他不得不去做。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回了座位,低声道:“你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希望本宫没有看错人,你放心回去吧,肖妙娘,本宫自然会给她一个好出身……乡君怎么样?虽然不能记入宗室,却也足够她将来在夫家扬眉吐气了,而且,乡君这个诰封,即便并非金册宗室中人,也绝不会再有宗室之人求娶于她,包括太子,这般,你可放心了吧?”
傅双林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动声色的威胁,即便不嫁太子,她仍然可以轻松颠覆肖妙娘的人生,他低下头道:“小的替义妹谢娘娘隆恩。”
从坤和宫出来的时候,傅双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犹如打了一个艰难的仗,在外三年,虽然经营也是筚路蓝缕,但却未有生命之忧,他能力尚能应付,也因此,他已经失去了在宫廷中那谨慎的求生本能,盲目乐观,这些日子又被太子对雪石的情谊有所触动,下意识的将王皇后定位在了慈母的角色上,却忘了她是一个多么缜密刚强的女人,在护犊的时候,又能有多么凶悍和隐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自己这一世,显然是和太子绑定了。
他一边走着,却又听到前边有侍卫喝道:“什么人!”
他抬眼一看,奇迹般的,明明满腹苦水满嘴苦涩,他居然想笑起来,这样相似的场景,当年他第一次受王皇后敲打,这一次再次被王皇后捏在手心,他又一次遇到了阳光一样的青年侍卫裴柏年。
三年后的裴柏年更高大俊朗了,他依然穿着银白色豹韬卫的侍卫服,英眉朗目,看到双林他也怔了怔,忍不住也笑起来:“怎么是你?上次听说你出宫出了事,我还挺担心的,前儿又听说你被找回来了?”
双林笑道:“是,裴大哥还是在豹韬卫当差?可升职了?”
裴柏年笑得坦坦荡荡,仿佛眉目一点阴影都没有:“哪里哪里,只是太子大婚那时,陛下心里高兴,我们托赖也升了职。”一边又看了看双林道:“你这是还在太子身边当差?”
双林点了点头,裴柏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有些门路,还是早日调离了那儿吧。”
双林有些意外看了眼裴柏年,裴柏年却没多说,几年过去,他也更沉稳了,只是拍了拍双林肩膀道:“能早点调走找个肥差最好,若是实在不行……少往太子妃跟前当差去,别太勤勉了,多给自己留点后路。”
双林吃了一惊,裴柏年不再说话了,向双林挤了挤眼神,道:“几时有空出宫,哥外头请你喝酒,这宫里太闷了,你在外头几年,肯定更不想回宫了吧。”
双林意会道:“虽然自在,不过偶尔还是挺想念宫里的朋友的。”
裴柏年哈哈一笑,仍是拉了双林手臂,一路替他打了灯笼往前送了一段,才告辞,双林回了东宫,却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着实无心做事,偏偏今日是他值夜。楚昭坐在床上,看他游魂一样整夜似乎不在状态的剪灯花,将一个蜡烛几乎剪秃了,终于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轻咳道:“你只对着那蜡烛过不去做什么?”
双林转脸过来,有些怔怔问楚昭道:“殿下今日又不去太子妃那边歇吗?”
楚昭脸一沉,双林惊觉自己心里一直想着裴柏年说的话,失言僭越了,连忙描补道:“殿下,夫妻同体,若是生了嫌隙,只怕小人趁隙作乱。”楚昭却闭目睡了下去,双林知道自己管太多了,但是今天才被皇后敲打过,他如今却不能再做那个冷眼旁观,寻机离船的人,而是和太子休戚相关,福祸与共了,他咬了咬牙过来放了帐子下来。
楚昭忽然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过完雪石的七七吧。”
佛家讲七七内,人的灵魂尚游荡在人间,应为修福,愿亡者神,可增福慧,使生十方净土,七七之后,亡者之魂永诀人间,往生极乐。窗外有微风轻轻拂过,剩下的一盏灯烛心摇曳,双林一时恍惚,几乎觉得雪石似乎真的轻轻走入室内,和从前一样,骨秀神清,如雪似玉。
夜静下来,归于寂静,双林将灯全灭了,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