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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西间宴息处,就着那微暗的灯光,曲莲将那袍子展了开来。细细看过后,便看到下摆处有一道三指宽的口子。因是三梭布的料子,面上也无什么花色,如此只是修补,便有些打眼。想了想,曲莲便从方才便放置在此处的针线筐里挑了与这袍子近色的石青色细线,开始缝了起来。
刚下了几针,便听到外面有人推门进院子的声响。
曲莲放下阵线,走出西间,便看到夏鸢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提了个食盒走了过来。见到她后,夏鸢福了一礼,柔声道,“大奶奶安好。夫人说世子这几日途行劳累,且晚膳吃的又少,便让奴婢做了些宵夜。哦,方才我去外厨房的时候见着了松哥儿,他说今晚跟翟护卫一起睡,让你不必等他了。”
听到夏鸢如此说道,曲莲点了点头,自她手中接过灯笼便道,“你随我来吧。”
及至屋内,曲莲将灯笼放置在厅堂的八仙桌上,那边夏鸢已经进了东侧间的宴息处。曲莲回身便看到裴邵竑恰好从净室里出来,只穿着白色中衣,边走边擦着湿发。夏鸢便立时放下手中的食盒,进到内间走到他的身边要接过那帕子。裴邵竑不防备一抬头看到夏鸢,他还颇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只是却让开了夏鸢的手,没让她拿走帕子只是自己继续擦着。
曲莲看不到夏鸢的神色,只从她的语气上便能听出她此时笑意吟吟。只见她返回宴息处的炕桌前,温声道,“夫人说您一路劳累,晚膳更是用的不多,恐怕是不合口味,便让奴婢做些了您爱吃又好克化的吃食。”一边说着,她打开食盒开始往桌上摆放,“您一年多不在家,便试试奴婢的手艺有没有长进。这山菌野鸽汤是自您回来便炖上的,现下也两个时辰了。冬日寒冷,这鸽子汤最是补身,您先趁热喝一碗。这银牙鸡丝和冬笋玉兰片都是您惯爱吃的小菜,还有这红枣山药糕……”
“你这手艺是不是有长进我不知道,倒是这话越加的多了起来。”见夏鸢如此絮絮的说着,裴邵竑笑道。此时他倒是少了几分方才的肃然,多了几分活泼,显然与夏鸢十分熟悉。曲莲想起当日与小玉同屋时听小玉说起,当初裴邵竑养在过世的老夫人处,当时在他跟前伺候的正是夏鸢。有如此过往,两人情分自是不同。
直到回到西间宴息处,还能听到夏鸢笑声道,“……如今喊您世子还有些不习惯,还是喊大少爷亲切些。”
裴邵竑便道,“喊什么又有什么打紧。”
曲莲自觉这些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便低了头依旧修补着那件袍子,刚在那边角处绣出一条浪纹,便听那边夏鸢有些委屈的说道,“奴婢原就是您身边服侍的,不过去了夫人身边三四年功夫,大少爷怎就跟奴婢生分了。不过服侍您用顿宵夜,又有什么打紧。”
“靖哥儿那里离不开人,方妈妈又要照顾夫人,你便早点回去吧。”裴邵竑却未放任她留在此地,只是仍温声道,“我这些年在军中,又何曾有人服侍,你且去吧。”
夏鸢无法,只得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东间。
曲莲有些意外,却未曾多想。谁想待那夏鸢出了院子,裴邵竑却扬声唤了她一声。
“曲莲!”
她一怔愣间,他已经有些不耐,又唤了一声。曲莲将手中阵线放下,起身走到东间。却看到他侧身坐在宴息处的炕桌前,一动不动,只是扬头看着她。方才对夏鸢还那般义正言辞,此时便唤她来服侍……听裴玉华那般夸赞,没想到这裴世子竟也这般孩子气吗?
曲莲挽了衣袖正待给他盛汤,却被他抬手制止。
“你不用管这些,先坐下吧。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他坐在那里,油黑的头发用一条束带随意的绑着,湿发还未擦干带着些水汽。
见曲莲在炕桌对面侧身坐下,他便问道,“你是何时进府?”一边询问,他一边打量着她。从徐氏那里出来时,妹妹裴玉华曾跟他说起一些这女子之事,也听说她从前面相不堪,而这恐怕也是这桩荒唐婚事的缘由。
如今看来,她面色莹白,唇色红润,眉如远黛,目似点漆。即便不施粉黛身着素衣,也堪得上是个美人。更重要的便是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沉着,绝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女子。
“是前岁冬至月。”曲莲回道,抬眼看向裴邵竑的目光,无波无澜。
看着那双如瀚海般的眸子,裴邵竑突然觉的自己心中也沉静了许多。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北地,他见多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偏无一人如她一般,满眼满心的清冷难测,从首至尾的无动于衷。
“你到底是何人?”思及此处,裴邵竑凛声问道。
“曲莲便是曲莲,不过候府一名灶下婢女,世子何出此言?”
“一个出身困顿,卖身为婢的女子,如何能在这沿途之中设下重重障目陷阱,就连军中斥候都难辨真假?”裴邵竑半点都不信曲莲所说,步步紧逼的问道。
“不过末微小计,世子言重了。”
“末微小计?”裴邵竑笑了起来,眼角里却无半点笑意,“我还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声东击西,暗度陈仓’这种兵法上的谋略称作末微小计。”
曲莲沉默下来,与他隔桌相视。他声音凛冽,如同金石相锵,那剑目星眉间更是迸出凛凛寒意。半响,曲莲轻声喟叹,“世子何须如此。你我身份之差便似世间六道之别。若非这乱国之祸,又如何有这阴阳差错?出京前曲莲便已禀告夫人,待离开京城后便会离开,自此无论生死便与候府、与世子无关。至于曲莲身份,世子信或者不信,又何须执着……”
“你!”裴邵竑被她这番话挤的怒意翻滚,但他却生生压住怒气。从裴玉华口中得知,曲莲自入候府,从未有逾矩之举,更兼此次离京又是居功至伟。若不是她,恐他母亲弟妹此时皆已落入献王之手。便是为着这个,他也不应与她动怒。
曲莲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又见他一个侯府世子却又能忍到这般,心中不免叹息。她起身走到桌旁,自桌上端起汤盅给他倒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鸽子汤,“世子一路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她这般温言软玉,却又不似那些婢女般言语间带着卑微。似是好生劝慰满是关怀,仔细一琢磨却又觉得她不过是敷布曼衍。裴邵竑不禁有些心冷,疲惫这一刻倒真的翻了上来,他低头挥了挥手,低声道,“你自去吧。”
曲莲看着他,未再开口,便冲他行了一礼转身便要走,只是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看着裴邵竑,似有些为难。
“还有何事?”看到曲莲踯躅于门口处,裴邵竑问道。
“世子自京中而来,可知道……”曲莲顿了顿继续问道,“可知道宫中情形?”
“你要问谁?”听到曲莲的话,裴邵竑有些意外。
“皇城已破,世子可知道许皇后此时境况?”
裴邵竑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道,“半月前,坤宁宫大火,许皇后与十余名侍人皆殒身。她,已然薨了。”此话一出,他便立刻看到曲莲猛地瞪大了眼睛,那双眸子中的沉静一下子被击破,仿若一颗石粒掉入无波深潭,荡起层层涟漪。
不过片刻功夫,她面上就又恢复了平静。再次向他行礼,便转身朝着西间走去,只是那微微踉跄的步子,却泄露了她不稳的心神。
裴邵竑思忖片刻,不得要领。便自顾的摇了摇头,将手边青瓷小碗中的温汤一口饮下,复又漱了口,这才返回东间内室,合衣躺下。
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裴邵竑便听到院中似乎有些窸窣的声响。他自十三岁起便随父去了军中,便是睡眠之中也十分警醒。他翻身下床,动作轻盈且毫无声息。及至窗前,轻轻的推开了窗棂。
一眼望去,却感到十分意外。
今日虽是月初,天际不过一轮弦月,但他自小耳聪目明,却也一眼看到曲莲此时正在院中。她就那样跪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面前放着的香炉里燃着三根细香。
她静静的跪着,因是背对着窗户,裴邵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看起来十分削瘦。直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裴邵竑几乎要忍不住去拉她起来,这才听到她低低的叹道,“只盼来世,你们能有段好姻缘。”
见她起身,裴邵竑忙闪身轻轻合上窗棂,待到躺回床铺之上,便有些反侧,心中想着她不知在祭拜何人。想起她方才询问许皇后之事,不知是否又与许皇后有关。思忖许久,终是没有抵过周身困顿,倦意渐渐袭上,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少有的睡到了天边放亮,裴邵竑睁开眼便觉得神清气爽。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安睡一日。到底是年轻力壮,不过一日安眠,便将十几日积攒的疲惫一洗而空。
他翻身坐起来,下床蹬了鞋,张口要唤丫鬟进来服侍,却又想起此时并非在京城家中。待起身时,却又看到床头处,自己那件石青色的外袍此时正端端正正的叠放在那里。颜色清亮、布面平整,显是已经浆洗过又在火盆处仔细烘干。他伸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才拿起展开,却又想起下摆处那处破损,便又低头看去。
此时,外袍下摆处的破损已然不见,在那锁边处用同色丝线细细的绣了一排沧浪纹,而那处破损则被人绣上了一簇卷起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