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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的日光并不算猛烈,轻轻落在无言相对的两人身上,静默得不像话。
其实阮墨在第一眼看见单逸尘时,便发现他的眼神冷漠如初,不似全然不知她的身份,却毫无感情,甚至还有一丝丝……嫌恶。
她还记得上一场梦发生的事,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对她深情款款许下诺言的人,突然变成另一个几乎完全一样,却失了记忆的人,心情是说不清的复杂。
但很快,这具身体带来的记忆潮涌般袭来,她无暇再顾及往事,忙稳了稳心神去细看,表面上依旧是一语不发的出神模样。
单逸尘同样沉默,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跪坐在地的女人,以及那张曾经妆容精致,如今被水洗得素净清爽的脸蛋,与记忆中的面容慢慢重合在一起。
当年大哥还是皇子时,太子那边也风头正劲,多少趋炎附势的大家族纷纷巴结他,这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但凡有太子在场的宴席,阮清那老家伙都削尖脑袋想塞人进去,更不忘争取机会,让自家嫡长女有事没事在太子面前露露脸,估摸着打好将其嫁入东宫的算盘。
受家族长辈逼迫而不得不从的世家千金比比皆是,他家兄长身边便有不少,故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然而有回在宫宴上,他亲眼见一位姑娘候在湖边,待太子一行人渐行渐近,装作要落湖的姿态,太子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那一脸满含心计和虚荣的娇羞神情,让他极其厌恶,问身后随从,方知她是传闻中清高矜贵的国公府大小姐。
自此,他便收起了那丁点儿同情心,再未看过她一眼。
后来大哥顺利登上皇位,欲扳倒权势渐长的国公府,身为胞弟,他自然出力相助,不出数月,便看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家族一朝落败,人走茶凉,唏嘘无限。无关同情,世家盛衰向来如风云变幻莫测,敢踏入朝堂分得一杯羹,便需做好有朝一日人仰马翻的准备,国公府不过是这千百历史弃子的其一罢了。
然而巧的是,当初的国公府大小姐委身为奴,竟分到了他的瑞王府来当粗使丫鬟。
但知道亦仅仅是知道,他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也断没有闲心思要去瞧瞧她如今的落魄模样,故今日闹的这么一出,他才头一回见着经历变故后的她。
目光缓缓落在仍怔怔出神的姑娘身上,单逸尘心想她是被吓着了,指不定心里还如何委屈,却不打算出言安慰,脸色冷淡,声音沉沉道:“见本王也不行礼,兰芝说得不错,着实是没规矩。”
阮墨刚领略完原主跌宕起伏的前事,正琢磨着此时该说些什么话好,男人却自己开口了,她便正好顺着他的话做:“参见瑞王殿下。奴婢有罪,冒昧冲撞了王爷,甘愿领罚。”
啊呸!一不小心竟把全套话说了,还领罚,看自己刚才在兰芝姑姑手下领的什么罚,加上她的身份本就为他不喜,万一他也不是善茬,一会儿真唤了人来把她再按进水里……小命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她弯腰,额头贴地,恭恭敬敬道:“奴婢知错,望王爷手下留情,放奴婢一条活路。”
闻言,单逸尘微微挑眉,有些怪异地望着地上跪得几乎要埋进土里的人,仿佛又不认识此人了一般。
印象中的阮大小姐从来心高气傲,面对他这种仇人,居然能摆出如此低微的姿态,哀求他莫要取她的命?莫不是借此装可怜相,以博取他的同情,甚至趁机巴结他?
单逸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问:“兰芝道你时常偷懒,所言属实?”
额……这还真不好回答。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她似乎确实偷懒了。
毕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莫说为奴,便是做些琐碎杂事都未必能做得好。并非刻意偷懒不做,而是实在做不来。何况姑姑还有意为难,拼命往她身上堆事儿,再勤劳也只能因“事未毕”而被扣上“偷懒”的歪帽子了。
阮墨与他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也不短了,对他的性子尚算了解,深知他有多不耐烦听人废话,尤其是现在他又不记得她了,解释没有必要,还不如乖乖承认错误。
“王爷教训的是,奴婢日前确有懈怠,以后决然不会了。”
他有意试探,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呵,本王怎知,你此话可否当真。”
这算什么问题?
说了也不信,难不成还要她做予他看……咦?
阮墨顿时计上心头,垂首盯着他的玄色袍下的黑靴,佯装无可奈何道:“王爷若是不信,大可让奴婢伺候您,若出了半点儿差错,奴婢任凭王爷处置。”
让她来伺候……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是想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为近了他身便能寻机害他?
还是欲用美色勾引他,爬上他的床,摆脱低贱艰难的为奴生活?
单逸尘冷笑一声。
很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他自小便在后宫里长大,明争暗斗的戏码看得多了,也曾被卷入纷争之中,亲历歹人施害,但都安然无恙躲过了,甚至以牙还牙、十倍奉还,区区一个未见世面的大小姐,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再说了,美色?
身为皇家人,莫说宫外的闺秀小姐了,即便是每每入宫选秀的姑娘们,有多少不是倾城绝色,他都未有看上眼的,就凭她一个既无惊人之貌又无令人折服之气度的人,还想色|诱他?
阮墨自然猜不到他心里这些弯绕,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忐忑地等他给出回答。
“也好。”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而她却是心里乐开花了,只是脸上不好表现出来,深深埋头道:“是。”
上方并未再投下任何声音,阮墨等了会儿,头刚抬了一半才猛地起来,四处哪还有单逸尘的身影,只有不远处横躺地面的木桶,还在悠悠滚动。
额……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所以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才高兴没多久的心,又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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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单逸尘,还得留在浣衣房把剩下的衣裳洗完的阮墨觉得,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不说当初因师父连累抓走而被迫入梦解决一堆破事儿,就是在梦里,都是一回比一回过得累。起初是个官家小姐,虽说要服侍单寨主这尊百般挑剔的大佛,还包揽了一屋子的清理活儿,但好歹是她想做便做,累了大可甩手不干休息一日。第二回当了个大米虫,待在将军府好吃好住,只需要弹弹琴背背谱子便可,但经历着实是惊险了些,打死她也不愿重来。
到了这第三回,成了王府里的奴婢。这下可好,不论愿意与否,都得事事照做了,而且吃的是饱不了肚的粗茶淡饭,穿的是粗糙磨皮的麻布衣裳……
“哎……”
阮墨蹲得脚都麻了,才洗到最后一件,正是导致原主被兰芝姑姑教训的——她的衣裳。
啧,瞧瞧那儿起球起得多厉害,再瞧瞧人家王爷的锦缎衣袍,换她也不好意思搁一盆里洗,怕磨花了王爷那身金贵的行头。
终于洗好了以后,阮墨捧着大木盆往浣衣房的空地走,准备将衣服都晾起来。
但这盆儿太大了点儿,她抱在怀里,根本看不见路,以至于一个不留神绊到石头了,整个人毫无防备往前扑去,当然,连带着手里的木盆也几乎飞了出去。
“啪——”
五体投地。
“还好接住了……喂,那个谁,你没事吧?”
一道清脆干爽的声音在头顶落下来,是个男声,阮墨捂着直接着地的脸滚了一圈,面朝上,没看见说话人的脸,倒是看见刚脱手的木盆……盆底。
“没事就起来吧,地上多脏。”那声音隔着木盆传来,闷闷的,像鼓响。
她揉着鼻子坐起来,才终于看见抱着木盆的人长什么模样。
高高瘦瘦,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清俊,嘴角带笑,似乎是个亲近好相处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存在,该是曾经见过面,可惜当时原主大概只是匆匆一瞥,并不知其身份,只记得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人。
思及单逸尘此人颇为孤傲,喜独来独往,若能是跟随他身边的,必然与之关系密切,她若能与这样的人打好关系,日后行事也许会方便许多。
不过,在此之前,她倒是很想问问……这人为何宁可抢救一盆衣裳,也不扶她这个大活人一把?!
那人咧嘴笑了笑,理所当然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是男子,如何扶你?”
哦,男女授受不亲……她竟无言以对。
“而且,摔一跤又死不了人,倒是这一大盆的衣裳,要是甩地上了,你还得重新洗一遍,岂不更麻烦?”
这、这……好像挺有道理啊。
阮墨认命地撑地站起身来,虽然擦破的膝盖和手肘还阵阵刺痛,但出于之前的考量,还是走过去接过幸存的木盆,好声好气说了句“谢谢”。
“小事,谢什么。”那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她要往木架子那儿走,几步追上去问她,“你要晾衣裳?够得着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对此人无事献殷勤的热情态度有些疑惑,但抬头看了看木架的高度,以她的身高似乎确实难以驾驭,而且若他留下帮忙,正好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便将木盆放下地,冲他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