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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大多早起,即便伤重在身,单逸尘依旧在辰时便醒了。
不料有人比他醒得更早,矮小的身子坐在床榻下的小板凳,一手拿着烙饼啃,一手持一支残旧的毛笔,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平躺了一晚上,浑身有几分酸楚僵硬,他略微一动,手肘便撞上了坚硬的床板,“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小孩猛然扭头看来。
“咦,你醒了?”阿棠屁股不离凳地转过身子来,手里还举着那支被糟蹋得分叉的毛笔,朝他晃了晃剩下一半的烙饼,咧着嘴问他,“你饿不饿?要吃饼吗?是我娘做的,特别好吃。”
单逸尘扫了眼那张边缘有些焦黑的饼,还未开口,小孩又自顾自道:“不对,你还没洗脸漱口,就这么吃会把自己熏死的……等会儿,我去打盆水来。”
说罢,将那半张饼一股脑塞进嘴里,便蹬蹬蹬往屋后门跑走了。
终归是小孩,天真单纯,昨晚还因他要取剑而小心戒备他,睡了一觉之后,便又是这副笑嘻嘻的模样了,一点儿不记仇。
像他的亲弟弟一样,总爱哭闹着跟他抢东西,抢不过他便扬言再也不理他了,结果第二日先来找他玩的,还是这个亲弟弟。
男人眸底的笑意一闪而过,里头夹杂的淡淡苦涩,亦迅速隐没得不见影踪。
“水来了!”阿棠抱着一口比自己的脸还大几圈的木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下放到桌上,盆里的水还不停晃悠着,若不是水打得少,定然要洒出来了。
单逸尘正要翻身起来,阿棠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将木盆端起来:“你好像还动不了,我给你搬过来床边吧。”
木盆里的水还是洒了一点,他垂眸看着不偏不倚落在他黑靴上的一块水迹,沉默不言,面前又递过来一块巾帕,不算太白,显然是用旧的。
“我们家穷,没别的可以擦脸了,这个是我用的,就……就大方借你好了。”阿棠见他不接,只好自己塞进他手里去,“洗干净了再还我,我就一条而已,别弄脏了。”
这是娘在镇上买回来的,摸起来比他们平日穿的衣裳要光滑舒服得多,他从来都是用过便洗净挂起,保管得极好。虽然不太甘愿拿出来给这个人用,但娘教过他要懂得分享,加上这个人一身都是伤,还喝了那么多他都不敢喝的苦药,太可怜了……
若单逸尘知道,自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竟然被眼前的小孩说可怜,估计更加不想搭理他了。
所幸他并不知道,只觉得小孩盯着那块巾帕的眼神异常不舍,像极了弟弟看着被他抢走东西的眼神,心下一动,便将巾帕丢回阿棠怀里,起身将木盆搬回桌上,直接以手鞠水扑面。
阿棠意外保住了他的宝贝巾帕,在心里偷笑两声,但转头见他稳稳站在桌前,又惊道:“你……你能动了?”
单逸尘手一顿,也才想起昨晚被下过药导致无法动弹,不过那药的效用不算太强,是因他饥饿又疲惫的身体较为虚弱,才显效明显罢了。经过一夜休整,效用似乎有所减弱,可也仅是恢复了些许气力。只要他一刻意使力,便会传来一阵磨人的酸麻,而后变得更加乏力,就连站得久了,双腿也会微微发软……真不知是什么奇药。
是以,他洗漱过后,便回床沿坐下了,看向犹愣着的阿棠,开口说了今日的头一句话……准确来说,是一个字:“饼。”
阿棠倒是机灵,一听便晓得了他的意思,丢下一句“等着”便匆匆跑入灶房,拿出来的却不是烙饼:“我刚想起娘给你做了粥,你先吃这个,要是不够再吃烙饼。”
他对吃食向来没什么要求,能填饱肚子便可,伸手接过来仰头闷灌,几口喝了个清光,又递了回去道:“再一碗。”
等了会儿没反应,单逸尘抬眸望过去,却见小孩嘴巴张成“〇”地瞪着那口空碗,眨眨眼道:“你……吃得好快啊,都不用嚼的吗?要是我娘看见了,肯定会好好夸你的,说不定还能奖励你一颗糖……甜甜的,很好吃的……”
他听不下去了,按着抽动的额角,沉声打断:“再一碗。”
“噢噢,我去给你盛。”阿棠拿着碗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补充了一句,“要是你拿到了糖,嗯,可以……分我一半吗?”
单逸尘看着小孩无比期盼的眼神,觉得额角抽动得愈发厉害了,只好无可奈何丢下三个字:“全给你。”
“太好了!”阿棠立马喜笑颜开,步子轻快地跑进灶房去了。
他的目光随着那道蹦蹦跳跳的身影而去,莫名地,心头竟是松了一口气。
在那个唯有命令和执行的地方待久了,他早已忘了如何与人相处,更不晓得……如何应对这般难缠的小孩。
然而,更难缠的……还在后头。
“……我还梦到过一只比我们房子还大的怪物出现在村子里,把所有地方都踏平了,还要把娘叼走,吓得我哇哇大哭,就哭醒了……”
单逸尘一直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发一言,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真能说……
天南地北地胡扯,硬生生扯了一个多时辰,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耐心这般好过,竟也硬生生听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中午了,还不见阿棠有消停的打算,单逸尘怀疑,若自己再不出言打断,这孩子绝对还能再战三百回合:“阿棠。”
阿棠立刻停下:“嗯,什么?要喝水还是要去方便?”
“……你娘呢?”
“我娘?”阿棠扭头朝屋后方向大喊了一声,“娘!”
“怎么了,阿棠?”
单逸尘耳力甚佳,一听便认出是昨夜听过的女声,不一会儿,看那后门被人拉开,一个头戴草帽、身着布衣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裤管皱巴巴的,底下还沾了些泥巴,大概是之前一直卷着,刚刚才放下来的。
方才听阿棠说了,屋后有一片种满小麦的地,如今正是秋收季节,所以她一早上都在地里干农活?
“娘,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阮墨将草帽摘下来,扯着袖子擦去脸上的汗:“忍一忍,我这就去做饭。”
连着两个时辰的活儿,她还真有些吃不消,毕竟“会做”与“能做”是实实在在的两码事。以前流浪的日子再苦,她也只是打打杂役、蹲街巷里乞讨,并未真正做过踩在扎脚的地里割麦的苦力活。现在试过了一回,只觉得浑身疲累,欲倒地不起,睡死过去。
但不行,屋里还有一大一小等着她照顾,至少得让他们吃上饭再说。
她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裳,经过前屋时看了眼床榻上的男人,见他好好地坐着,脸色无异,阿棠也冲她咧嘴笑了笑,看着像是相处愉快的模样,便放下心来,进灶房开火了。
午饭依旧是如昨晚的清淡菜色,阿棠像是真饿坏了,吃得飞快,被阮墨夸了一番,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糖。
另一边的单逸尘却只能吃稀饭,口味寡淡,之后又饮了一碗药,嘴里满是浓郁的苦味,连喝两杯清水也无法冲掉。正皱眉不快之时,胳膊被人轻碰了碰,他转头,却突然被一只小手塞了什么进口中,甜意顿时蔓延开来。
“那药,可难喝了是吧?吃了糖应该能好受些,虽然我只有这么一颗了……不过看在你说以后糖全给我的份上,我先给你一颗好了,也不亏。”
阿棠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同情又似安慰,令他哭笑不得……又受宠若惊。
“你可要快些康复啊,不然我娘日日干完活还得照顾你,会累坏的。”
单逸尘愣了愣,下意识扫了屋里一眼,没见着她的身影,不由得问:“你娘又下地了?”
“没呢,在那边歇午觉。”阿棠指了指小房的方向,压着声音,“她平日从不歇午觉的,今儿定是太累了。”
“你爹呢?”他有些奇怪,让自己娘子下地干活,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这样的男人未免太窝囊了。
“娘说他病死了。”阿棠说得轻描淡写,毕竟那时候他还小,对丧父之痛并无太多深切的感受。
她是寡妇?难怪了……
“多久了?”他问。
“好像有三两年……”阿棠道,“听娘说的。”
两三年时间不算短了。
单逸尘还记得,昨日抚上心口的柔软手掌,长着略微粗糙的薄茧,不过十六七的姑娘,本应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却守了寡,日子过得操劳又艰难,着实是个命苦的女人。
想到自己昨日拖着一身重伤,还拿她的命要挟她带自己回来救治……男人深邃的眸底不禁浮起了一丝愧疚。
“阿棠,取我的剑来。”
“又要?”阿棠可不随便答应,先问问清楚,“你要它做什么?”
“你不是想吃肉?”单逸尘眸光沉沉地看他,面无表情道,“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