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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便喜欢提及往事,一遍又一遍,每遍措词都不带改字儿地讲过去的事。
近来,步家刚刚忙完了步老爷子的大寿,才刚消停了几天,老爷子便开始每天午饭、晚饭时用拐棍儿敲打着地板,跟“不肖子孙”们讲当年上战场的事。
每次都讲一遍他在上甘岭的炮火封锁下,当夜在一个炮弹坑里睡觉,一觉醒来,身边的战友已经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事。
“那炮火砸下来,冲击波震着坑道,我的舌头和嘴都被牙磕破了,吐出来的都是血,还有人就那么活活给震死了!身边儿牺牲的战友一阵炮火过去就剩个血人了,连一眼都没顾的看,就被震翻起来的土埋了去……”
这天晚饭时候,步老爷子又提起来这事,时值深秋,院中深绿茂密的树叶刚刚被节气刷成了青黄,穿堂风冰冷冷地拂过黑夜的老房子。
步家当夜回家吃饭的儿女不多,此时只好都搁下筷子听老爷子旧事重提,听了八百多遍的老话配着大座钟的钟摆声,让一家人都沉浸在压抑的气氛里不敢插嘴,直到钟闷闷地敲了七下,门外院内沙沙的一阵落叶声响起,老爷子叹了口气讲到了故事末尾。
“我的战友老鱼就那么被炸死了,你们鱼叔叔,兴许你们都记得,当初咱们家跟他儿子当过老邻居,我答应过老鱼的,活着回去的话帮他照料妻儿,这两个人我都没照顾好,已经问心有愧了,现在他家就剩两个可怜兮兮的小孙女,我还能干看着?”步老爷子讲完故事,呼吸声颇为沉重。
“爸,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还是再吃几口吧,您最近吃的太少了。”儿媳妇姚素娟听公公说完,劝说起来,谁知甫一开口就被老人家噎回去。
“吃吃吃!我没见到孩子过得怎么样,我吃不下去!素娟啊,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收养的事,到底能办不能办?你们早些跟我说,别糊弄我一个老头子!”步老爷子重重地把碗摔在圆桌上。
姚素娟平时是个爽利人,肚里有话最不忌惮跟长辈们讲的,此时也面露难色,眼巴巴地望向自己丈夫步静生,后者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轻轻朝她递了个眼色。
老爷子两个月前在花园里打拳时摔了一下,到现在还在坐轮椅,打那之后脾气就变得顽固且急躁,偶尔朝晚辈们大发脾气,都是姚素娟这个大儿媳在眼前兜着。
姚素娟看见丈夫又把事儿推给自己,无奈地把朝老人家碗里夹菜的筷子收回来,柔声道:“爸,当年鱼叔叔的这两个孙女父母双亡的时候,咱们家就不能收养,大的那个当时就过了14周岁了,人家孩子还有个小姨,这些我跟静生托四弟都问过了的……”
步老爷子听着儿媳妇这么说,坐在轮椅上许久不吭声,两手抵着手杖、低头沉默的样子跟一座雕塑一般。
“……听老四说,两个孩子的小姨和姨夫都是当老师的,虽然比不上咱家,但人家也是工薪阶层,负担三个孩子虽说是有点困难,咱们现在不是资助着她们姐妹俩上学呢嘛,每个月都给她们打钱的……”姚素娟看见老爷子安静下来,说话愈发有条理了:“这样吧,后天,我去把孩子接家来吃顿饭,您老人家见见就放宽心了。”
步静生看见妻子把事交代得差不多,老爷子竖着的一身毛也被捋直了,这才偷摸摸地举筷子夹了一筷素炒绿甘蓝塞进嘴里,扒了口米饭。
姚素娟气呼呼地白了丈夫一眼,然后再次朝步老爷子看去时,老爷子的表情明显比刚才更黯淡了。
“唉。”长叹了口气,步老爷子双手握住拐棍砸了一下地板:“我可是答应过老战友的,老鱼他家里就剩这两个孙女了,要是我不闻不问,过几年去地底下我有什么脸见他和惠萍……还有,把这事全交给老四了,你们两口子也放心?糊涂不糊涂!他要是不犯浑他还是老四?”
“噗……”一直坐在桌子边上憋着没说话的三儿媳樊清捂着嘴笑了。
“哎呀爸,您就放心吧,我这监督着呢,四弟最近这些年老实多了,没再到处风流放荡、惹是生非了。”步静生咽了嘴里的饭菜终于开口道。
步老爷子听了这话没吭声,似乎是对小儿子近来的表现还算认可。
“对了,怎么今儿吃饭又不见四弟啊?”樊清一手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白米,一边用镜片底下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大嫂问道。
“老四生意这么忙,哪有时间着家,倒是被你大哥那张没把门儿的嘴一说,成了地痞流氓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自家兄弟。”姚素娟说罢,又瞪了眼步静生。
被老爷子一折腾,这顿饭再怎么吃也不香了,一桌子人都心事重重的。好不容易又劝慰了几句,让步老爷子吃了半碗米饭和几筷子葱丝蒸鱼,全家才算是吃完饭。姚素娟张罗着樊清跟勤务阿姨洗完碗,留好饭菜给高三上晚自习回家的儿子当宵夜,直到回房洗漱睡下,还一直惦记着后天去接鱼家的孩子。
要说老爷子的战友留下的这两个孙女,也是苦命的,小时候没明白事呢就没了爹,老祖母眼看着儿子没了,没过几年也阖然长逝,偏偏鱼家人丁凋零,竟连个靠谱的亲戚也没有,结果前些年,一手拉扯两个孩子长大的妈妈也患癌病逝了,就这么成了孤儿。
那两个孩子,姚素娟是见过一面的,印象里是一抹清凉凉的白,柳枝扶风似的柔,一水儿的江南美人的模样,这会儿想起来,自己也只是当初姐妹俩母亲去世时,在遗体告别厅里远远瞧见几眼,没说过话,也不知怎么记在心里头了。
听说鱼家的大孙女跟自己儿子一所重点高中,今年一样上了高三了……
当夜歇下,姚素娟朦朦胧胧似乎做了个梦,梦里的事大半忘了,走马灯一般的画面是她之前确实经过的事。
姚素娟在梦里又看见那个跪在灵位前的女孩,有着一双汲满了水的黑眼珠,眼里的神色永远是清凌凌的透明,一眼就能让人看到底,却静得不起丝毫涟漪,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紧接着被她姨家的亲戚一个耳光打翻在地了,有人尖声刺耳地喊着“哭啊,给我哭!你妈死了你不会哭吗?!”
那女孩眼睫垂下了片刻,再抬眸看人的时候,眼睛里的神色丝毫没乱,反有种逼人的震慑。
啧,姚素娟梦醒后想着,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安慰使的,两个小姑娘留在那样不讲理的姨家,能过什么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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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一直搁着事,姚素娟这天决定亲自去学校接孩子来家吃晚饭。
z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升学率遥遥领先其他重点学校,g市每年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一大半都是z中毕业的,姚素娟当年为了让儿子中考发奋考到720分的分数线,可使了不少劲,还好步徽这孩子也争气,真考进去了。
姚素娟昨天等儿子下了夜自习回来时问了句,才惊讶地得知他跟鱼家孙女竟然是同班同学。
“那丫头她学习怎么样?”姚素娟最关心的还是高三的孩子成绩如何。
“当年中考全市第一考进来的,你说呢?”步徽这孩子正是叛逆期,跟自己说话阴阳怪气的,她交代他第二天放学把人家小姑娘带出来这事,他也答应得极其不情愿。
g市正值秋末,夜风早就有了冬天的味道,司机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车窗降下来一条细细的小缝,姚素娟吹着风等孩子放学。
傍晚时分,学校大门终于哗啦啦地开了,朝门口涌出来浪潮般的校服深蓝色,是一种无声的压抑,朝人扑面袭来,姚素娟全部打开了车窗,瞬时间晚风灌进车里,吹得她长发乱飞,她在孩子里看了半天也没看见步徽。
深蓝的大军宛如浪潮一般渐渐消退成稀疏零星的几小波人群,放学了快半小时后,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才是高三学子。
姚素娟张望了半天,最后瞅见了她新给步徽买的白底蓝色图案的书包,才从人群里认出了他。
步徽最近长身体,个头儿窜得很快,高三的男孩自带一身不爱搭理人的冰冷,高高瘦瘦、很干净的大男孩,穿着蓝色校服,浓眉鹿眼,长相清秀,只有挺拔、英俊的鼻梁提前透露出一点男人的硬朗,凌乱微卷的头发显出十足的少年味。
他出了校门,看见姚素娟从车窗里伸出白而丰腴的玉臂对着自己招手,表情很酷地朝着车缓缓走来,完全不管身后跟着的女孩。
离得远,姚素娟虽然看见儿子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但鉴于校服宽大的款式,以及她一直垂着头,完全看不清楚女孩什么样貌,只觉得她瘦得有点惊心动魄了,校服肥大的裤管底下那两条腿细得吓人,人几乎撑不起衣服。
匆忙间,司机李师傅下了车,帮她拉开了车门,姚素娟扭头朝车外张望,步徽刚好走到跟前,用公鸭嗓子丢了句“我坐副驾”,就径自从车后绕过去了。
“这孩子……”姚素娟瞪了他一眼,觉得他长大了估计比他爸爸还讨人厌。
因为步徽上车、关门的动作很大,车身微微轻晃,姚素娟再转过头来看见车外站着的女孩儿时,她已经扶着车门站定了。
轻轻地搭在车门框上的那只手,对女孩儿来说挺大的,长指纤细,指甲圆圆的,被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姚素娟先是云山雾罩地只看见一只手,过了一会儿,那车外的女孩才俯下身、低头朝车里的自己看来,目光相碰的那一瞬间,她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先开口喊了声:“阿姨好。”
声音轻轻淡淡的,有种不着痕迹的客气,相当有教养。
那双眼睛却跟姚素娟梦里见的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会儿含着笑,长长的眼梢微挑起了一个弧度,眸底如被风掠过的湖面般轻漾开了一圈圈柔光。
怎么看都是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