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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惊澜(下)

作者:生煎包大战小笼包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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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以官位要挟高太后已是一个不错的格挡,可惜,他遇上的是博古通今的权谋大家慕容复。满朝文武见司马光请辞,俱以为他这是俯首认输,唯有慕容复一眼便看出他是以退为进。当下以密音传入之法向种谔言道:“种经略,拦住他!”

    种谔虽不明所以,但仍是凭着对慕容复的信任跳了出来嚷道:“官家、娘娘,臣有话说!”

    “种爱卿有话不妨直言。”这一回,不等高太后发话,小皇帝哲宗已然抢先许可。

    “谢陛下!”种谔抱拳一礼,依着慕容复以内力传入他耳中的话语大声复述。“司马相公的话,微臣听明白了。无非是官家、娘娘若是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接着干这宰相;若是不肯听,那他就要辞官。依微臣之见,司马相公这宰相当真做得风光,连官家、娘娘都要看他脸色,满朝文武没了他司马屠户,大伙都要吃那带毛猪,微臣佩服啊!”

    朝堂之争好比商场谈判,绝不能让对手带跑了自己的节奏。之前,司马光欲凭个人威望碾压朝堂文武,尽快促成割地之事。慕容复便要想方设法打乱他的节奏,将这场道义之争打成持久战,以天下民心碾压司马光的个人威望。如今,司马光要以拖字诀延迟朝堂决议,以图后算。慕容复便要惹怒司马光速战速决,迫使高太后今日便下旨不予归还五砦。

    有此缘故,种谔这番粗话刚一出口,满朝文武已迫不及待地放声大笑。

    尚书右丞吕大防与司马光乃是至交,他虽不认同司马光之议,却也不忍见种谔如此出言嘲讽,即刻呵斥道:“种将军,君前岂容浪对?上下尊卑有别,你如此编排当朝宰相,心中可有‘规矩’二字?”尚书右丞掌辩兵、刑、工三部官员之仪,由他出言纠正种谔言行也算是职责所在。

    种谔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与吕大防争辩,只高声上了一早准备好的“干货”。“微臣常在军伍是个粗人,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微臣不知!但微臣守边三十载,自信若论宋夏两国边事,无人能比微臣更为老道。五砦之地虽说利小,可一旦割让则攻守之势立变,自通远至熙州皆难驻守,我大宋实际让出的土地将远甚五砦。另有通远至熙州并无天然险要,若要驻守需增兵十万并沿途筑城防御。这十万士卒年年月月人吃马嚼,靡费资财几何,就请度支司的相公们自个去算罢!”

    元丰五年的宋夏之战宋军虽说大败,但种谔却仍是以他的一连串反对徐禧计策的上疏以及最后那神来之笔的救援永乐,抵定了他西边战神的威名。以至于如今他放言谁若轻言割地,必得增兵十万竟无人能反驳亦无人敢反驳。

    隔了许久,唯有御史杨畏跳出来道:“元丰四年之前,我大宋未曾占据五砦之地,边关依然固若金汤。如今纵然归还五砦,也不过是恢复旧观,何以自通远至熙州皆不可守?种谔,你君前浪对欺瞒圣上,该当何罪?”

    杨畏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一问正问到种谔的专业领域。只见他当场翻出了边关地图,自军事防御的角度为满朝文武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何处需建城、何处要增兵,若有敌来犯又该如何应对,俱是了如指掌。一课上罢,武将们俱叹受益匪浅,文臣们却各个如坠云里雾里。哲宗皇帝虽不知兵事,但少年心性好武慕强,仍是由衷赞道:“种将军老于兵事,不愧为我大宋股肱!”

    种谔心中得意,却仍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之色,抱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司马光见不得种谔这猖狂模样,当下不屑一顾地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大宋国土辽阔,五砦之地归了我朝利益不大,夏国若失去则损失极大。若我朝送还五砦弥平兵祸,夏国也必然以仁义相报答。”

    种谔闻言登时放声大笑。这一回,他再不用慕容复教他如何应对,只向哲宗与高太后言道:“若是官家、娘娘深信我大宋与夏国乃是兄弟之国,将天下太平的愿景寄托于夏人的‘仁义’,则微臣再无话可说。莫说五砦之地,便是将汴京城双手奉上结夏国之欢心,也是应当!臣请卸甲归田,告老还乡。可倘若大宋视夏国为腹心之患,必欲除之方可安天下,臣请杀了这献媚蛮夷窃据我大宋宰相一职的狗汉奸!”

    种谔此言一出,登时满殿哗然。只见司马光面色青白,忽然脱冠摆在一旁,跪地向哲宗与太后拜了三拜。宋时传统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群臣殿上奏对也只需作揖为礼,此刻司马光堂堂宰相行此大礼,众人一时俱是不知所措。哪知,待司马光站起身来,竟一头向殿中蟠龙玉柱撞去。

    “相公,不可!”

    “司马相公!”

    “快拦住他!”

    殿中文武见此情形,立时鼓噪起来。更有不少与司马光相熟大臣嚷了几句后又恍然回神,急忙追出队伍试图去拽司马光。

    然而司马光乃文臣之首,距离殿中那根蟠龙玉柱颇近,这个时候再要驻守殿门的禁军赶上来阻止他自尽,终究晚了一步。眼看司马光将要血溅当场以证清白,几个老臣已万般不忍地闭上了双眸。

    却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挡在了司马光的身前。

    司马光一头撞入那人怀中,他求死不成,这死志便已去了数分,只含泪道:“慕容探花,你何必拦我?”

    慕容复被司马光撞地胸口生痛,更加被他求死的行为唬地冷汗淋漓,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一直以来,慕容复所见识过的争斗无不是以消灭敌人为最终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甚至可以不择手段泯灭人性。想不到今日却让他亲眼看到,原来还有一种争斗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心中坚持的道义牺牲性命,虽然这道义也是错的。慕容复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道:“司马相公既然连死都不怕,又为何对夷人这般软弱,无端遭人耻笑?”司马光在史书上的地位煌煌犹如日月,慕容复对他的敬仰之情不下于苏轼。若非不得已,慕容复也不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出手对付他。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个地步,慕容复必得让他活着低头而非成为一个死掉的胜利者。

    有慕容复出手阻拦,同样站在文官队伍之首的文彦博与吕公著都已追了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司马光劝道:“君实,轻抛此身易,肩负天下难啊!”

    惊魂甫定的高太后也出言劝了一句:“司马爱卿,汝之忠心哀家心知肚明,市井村言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司马光苦涩一笑,颤巍巍地推开文彦博与吕公著,整理衣冠向殿上的哲宗皇帝与高太后深揖一礼:“官家、娘娘,五砦地处偏僻,我朝若占,则何以养民、何以实边?先帝收复五砦固然风光无限,然则经营这五砦之地每年耗支不下三百万贯。长此以往,国家赋税日重、百姓负担日重,岂非作茧自缚?”

    司马光话音方落,慕容复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沉。史书记载,大宋经略五砦的大部分资金来自青苗钱息、助役钱和宽剩钱。而这些俱是新法所出钱息,是司马光拼死也要废除的东西。新法一除,经略五砦的资金立时无着。未免有人腹诽旧法不如新法,这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唯有让问题消失。或许,这才是司马光一力坚持归还夏国土地的真正原因。明朝时因为党争,文臣可以将武将的大胜说成大败,那么宋朝时因为党争,文臣将武将打下的土地随手送人也就寻常了。想到这些,慕容复的心逐渐冷硬了下来。

    种谔一介武夫,不知司马光表面坚持归还五砦,实际剑指新党,只冷哼着道:“五砦之地并非我西军的终点,反而是我朝经略西边的桥头堡。只待有朝一日平灭夏国,每年度支的军饷自然减少。”

    “有朝一日却不知是何年何日?”司马光等的就是种谔这一句,即刻反诘。“某虽不知兵事,却也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元丰五年一战,我朝大败死伤枕藉,纵使种将军百战百胜,有将无兵怕也打不了胜仗。我大宋子民的鲜血难道就要一代代地耗在西边,直至耗尽我汉家元气么?”

    这一回,连种谔也答不上话来。宋朝先天不足,冷兵器时代没有好马要打胜仗,只能用人命和银钱去填。而这些人命与银钱终将转嫁到百姓的头上,给百姓带来深重的苦难。

    “娘娘,这五砦之地如今已成了烫手山芋,留在我朝则空耗我朝国力。不若做个顺水人情还予夏国,这也是圣天子哺育四夷的仁义之举啊!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微臣言尽于此了!”司马光最后躬身言道。

    司马光说罢,大庆殿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高太后方叹息着道:“司马相公所言老成……”

    “官家、娘娘,臣有话说!”不等高太后将这溢美之言说完,慕容复已百般无奈地自己站了出来。种谔中了司马光的计,苏辙的为人定不会与他合谋作假,慕容复是再不能站在幕后了。“司马相公谋略过人,可他却忘了天下民心。自太宗皇帝下令救援灵武起,西边的百姓便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王师若败则百姓一路相随,若不能随同王师返回故土便放声痛哭。时至今日,仍然如此,可见民心在我。今次夏国奉上国书讨要五砦之地,朝廷尚未答复,天下百姓已群情汹汹皆出言反对,可见天下百姓守土之心。这种情势下,若朝廷轻言弃土,则必然百姓离心将士血冷,官家、娘娘不可不察!须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司马光想不到慕容复虽出手救他性命,可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横插一手,不由恨声道:“慕容复,你区区八品官,懂什么家国大事?治国,凭的可不仅仅是一腔热血!”

    慕容复闻言不由一声冷笑,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个八品官不懂家国大事,想来天下百姓更加不懂,竟为你所欺推你任宰相。依司马相公之见,五砦之地难守便弃了五砦,来日熙州难守再弃了熙州,怕是终有一日连汴京也要弃了。你这弃土卸责的宰相,当得未免也太容易了!”

    被高太后当了十多日隐形人的章惇听了慕容复这番话不由大起知己之感,当下朗声笑道:“司马君实,村夫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

    “你!”司马光怒指慕容复,他一早便知慕容复与苏轼的师徒名分,当他是半个自己人。如今见慕容复公然反水,司马光不免又气又恨。

    慕容复既已与司马光撕破脸,那便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连看都不看司马光一眼,只躬身向哲宗皇帝与高太后言道:“官家、娘娘,司马相公要把持朝政当那卖国求荣的一言堂,我却不愿如他所愿做他手中的牵线木偶,烦请史官记上一笔,割让五砦之事,国史院编修慕容复坚决反对!也好教后人于百年之后亦知我清白!”他向殿上哲宗皇帝与高太后深揖为礼,扬声道。“区区八品官,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说罢,便拂袖而去。

    章惇不顾高太后脸色难看,不管不顾地道:“知枢密院事章惇,区区从二品官,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

    种谔也有样学样,深揖一礼道:“文州刺史种谔,区区五品官,亦不配留在殿上左右国事,微臣告退!”

    有这三人带头,眨眼间,满殿文武竟走了七七八八,最后仅剩下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等数名大臣极其党羽还留在朝堂之上。

    一向如木偶般坐在殿上的哲宗皇帝忽而轻叹一声,低声诵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司马相公,朕今日若弃了五砦,夏人能让朕有几日安寝?”

    “官家……”司马光听年幼的小皇帝神情忐忑地发问,登时面色惨白,片刻后又陡然转为赤红,好似给人劈面打了两个耳光。

    不等司马光答话,哲宗皇帝已颇为厌恶地瞪了司马光一眼,尖声质问:“有朝一日,夏人来攻,你除了弃土还能有什么主意?史官,给朕记下,割让五砦之事,朕坚决不从!退朝!”

    老迈的司马光目送着哲宗皇帝起身离去,终是支撑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昏厥在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