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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就在乔峰夜探铸币作坊的时候,慕容复正为包不同安排他日后的工作。“你此去京城,名为老师的管家,但老师性子疏阔不拘小节,一应交际都要你来为他安排。记着万事仔细,莫把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
包不同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又道:“公子爷,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若是君子,得罪了亦无妨;若是小人,学士如今占着右相的位置已是得罪。”
包不同这般灵醒,慕容复登时莞尔。“包三哥这般通透,就证明复官没有选错人。然则,对付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对付小人自然用小人的手段。《汴京时报》我已交给黄庭坚,你不必过问。你去京城之后召集人手再办一份报纸,给我盯着洛、朔二党,专门写他们的风流史!”慕容复的这项安排不可谓不狠辣,洛、朔二党向来以君子自居,若是被偷香窃玉的风流事败坏了名声,无疑是彻底失去了在朝堂立足的根基。
包不同显然也品出了这一招的狠毒,当下一合扇子,高声叫道:“公子爷,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假语村言、道听途说,保管教他们焦头烂额大失圣心。哪还有空来寻学士的晦气呢?”
“若是朝堂对峙,仅凭这些流言却是不够的。届时,我们在京城的产业如何善加利用,包三哥可要心里有数。”慕容复最后嘱咐道。
包不同见慕容复神色阴沉,心底顿时浮起“天上人间”四个字,即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聊过正事,慕容复随手揉了揉眉心再度埋首工作。包不同本该躬身告退,只是他见慕容复连续数日通宵达旦,终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公子爷,正事虽要紧也该保重身体。”
慕容复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随口道:“知道了。明日一早给我安排一刻钟,我见一见乔峰。”
在包不同的心中仍旧将乔峰这个丐帮帮主定位为慕容复的朋友,而于慕容氏的生意却毫无助益。听闻慕容复要抽空见乔峰,包不同不由道:“公子爷明日便要与十八家商号签订同盟契约,见乔峰作甚?”
慕容复自审核契约条款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沉声道:“十八家商号仅仅是个开始,海外有广阔的市场,日后我慕容氏的买卖也会越做越大。”
包不同得意一笑,附和道:“这是自然。”
“市场盘活之后,贸易会愈发繁荣。江河湖海四通八达,只要有船哪里都去得。但若走陆路,一路通关过卡……”
“守门朗官大多刁钻贪鄙,路上又多山贼偷儿,正是用丐帮的时候!”包不同浸淫商场已久,得慕容复一言提醒已知深意。“中小商户缺乏人脉,借用丐帮之力正可控制成本。”丐帮有十万帮众,人面广人头熟,三教九流都有交情,收编丐帮显然比慕容复另起炉灶更加省时省力。
“正是这个道理。”慕容复轻轻一笑,暗自心道:黑社会就该做一些适合黑社会的买卖,比如:货运保全公司。
哪知这个建议摆到乔峰的面前,却被乔峰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对着慕容复不负所托的表情,乔峰沉吟半晌,忽而正色道:“贤弟的办法的确耳目一新,只是若以贤弟之意成立……顺风镖局,日后贤弟便是我丐帮的衣食父母。天长日久,丐帮弟子大概只识得贤弟,却不识得我这个帮主了罢?”
乔峰这说法实在不像他一贯的为人,以致慕容复竟愣在当场难以反应。隔了许久,他方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犹疑几分歉然的神情道:“是小弟考虑不周,此事且容我再细细思量。”
“我看不必了。”乔峰并没有顺坡下驴,反而一脸高冷地道。“与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使净衣、污衣两派愈发分裂,不如维持现状。”
事有反常必为妖。慕容复终于觉出不对来,即刻以探究的目光望住了乔峰。
不知过了多久,乔峰率先自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他扭头避开慕容复过于锋锐的眼神,沉声道:“慕容,我看到了你的铸币作坊。”
“原来如此,”慕容复默默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乔兄指点,小弟自会提醒迈哥儿加强守备。”
“慕容,你就不想解释些什么?”乔峰向来是个直肠子,见慕容复有意回避此事,他终于拧起了眉头。“私铸钱币可是斩首弃市的大罪!”
“如今市面上闹钱荒,说来不怕乔兄取笑,小弟上月的俸禄官家只给发了几个酒囊。若不自个想法子攒点私房钱,这日子都没法过了。”慕容复语调哀婉地一声长叹,愁苦地好似明日就要揭不开锅。
乔峰气急反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私房钱攒了一个仓库?”
“买卖上总有花钱的地方,总不能火烧眉毛了再想办法。”慕容复顺口道。宋时铸币工艺堪称世界之冠,无论是宋人百姓还是异国别族都有积攒宋朝官币的习惯。天长日久,自然闹起了钱荒。而钱荒一起,朝廷又无力解决,经济发展也就跟着受到影响。经济停滞不前,朝廷的税赋便将减少,为维持用度只能选择增税,又进一步加重了百姓的负担。慕容复在海外很是占了几处矿山,为破解上述的恶性循环,铸造钱币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至于乔峰所看到那满满一仓库的私钱,则是慕容复为方便买卖成立钱庄而置办的准备金。
乔峰不懂这些经济上的门道,可他却知道慕容复的所为已愈发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他相信,以慕容复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其中关窍。眼见慕容复仍旧嬉笑无忌,乔峰怒从心头起,当下大力一拍桌案。只听“喀啦”一声脆响,慕容复面前这张重约十数斤的紫檀桌案即刻断成了两截,桌上的笔墨文书洒了一地。“慕容复!”乔峰瞬间暴吼,杀气腾腾地盯着对方。
“什么事?”听到动静的包不同急忙撞进门来。“公子爷,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复仍好好地坐在位置上,只是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也终于严肃了起来。“乔兄有话不妨直说。”
乔峰沉默半晌,终是疲惫地道:“这几日我见识了你的实力,你有自用的码头,可以运货自然也可以运粮;你有更好的炼钢技艺,制出的兵器比朝廷监制的质量更佳;你的买卖已令人瞠目,每年所获利润十辈子也花不完,可你还在私铸钱币;如今的上海镇人口不下十万,将来只会更多。你有钱、有粮、有人,甚至还有武器,慕容,你到底想做什么?”
“乔兄以为我想做什么?”慕容复接口道,并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乔峰的咽喉滚了两下,同样不愿将那两个字说出口。他扭头望向窗外,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泻入屋内,斑斓地洒满了慕容复的全身在他的周身添上了一层金光,恍若佛陀。乔峰始终不曾忘记:当年在边关,所有人都在杀戮,唯有慕容复在救人。“慕容,别让学士和我失望。”
慕容复仍旧避而不答,反问道:“我做了什么令你们失望的事?我不该行商么?不该做这么大的买卖?资本逐利而行,一旦开始就由不得我控制,我该现在罢手么?”
“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什么。”乔峰转过身紧紧地盯住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可我一直以为,那是被利益迷惑了心智的人才会犯的错误。你是吗?慕容,你也是这样的蠢货么?你要……谋反么?”
包不同心怀鬼胎,一听到“谋反”二字心中即刻警铃大作,忍也忍不住地叫道:“公子爷!”只见他握着扇子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双足不丁不八正是出手前的身形。只待慕容复一声令下,他就将暴起取乔峰性命。
而乔峰对此一无所觉,仍坦坦荡荡地看着慕容复,等待他的回答。
慕容复同样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他给了包不同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乔峰道:“原来有钱有粮、有人有武器就该谋反。乔帮主,你究竟是太过高看我的能耐,还是太过看轻了我的品性?”
“正是因为从未看轻你的能耐,我才更加担心!”乔峰双目一瞬不瞬地盯住慕容复,背部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紧绷,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十八家商户各个都是富甲一方的商场豪杰,可唯有你,唯有你能将他们联合起来。你善商贾货殖之道,更擅长经营势力。上有学士为你撑腰、中有银弹开路、下有钢刀在手,十八家商户一旦联手,东南数路都将在你的掌控之下,只怕连朝廷兵丁都可为你所用。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去西边。我见识浅薄,不知道究竟能有什么买卖可将西边诸路的百姓官员也捆上你的战车。可我知道,无论是官家还是朝廷,他们能容下无数个富甲一方的商贾,也绝容不下一个拥有如此庞大势力的慕容复!慕容,一旦你的势力令朝野震动,你当如何自处?为了忠义之道一死以谢天下?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举旗谋反黄袍加身?”
而慕容复,他竟在这个时候彻底松懈了下来。只见他仰着头望向乔峰,语焉不详地道:“若果然有那一日,乔兄会为国锄奸么?”
“慕容,难道你还不明白,若果然有那一日,你将与天下为敌!你的朋友、你的师长,种经略、苏学士,他们哪一个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到时候,你又要他们如何自处?”乔峰本该愤怒,因为慕容复的不受教。可不知为何,他竟在此时奇异地冷静了下来。“慕容,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迄今为止,我仍将你当作最好的兄弟,我不希望你死。那么,你希望生灵涂炭么?”
乔峰并不知道,他的回答已足够令慕容复满意。慕容复破颜微笑,语调轻快地道:“西边地处偏僻道路不畅,除了农桑为生,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而移民实边一事,非一二代人的努力,难见功效。乔兄难道不曾想过,我去西平并非为了挖掘另一处财源、编织另一股势力,而是去花钱的?”
乔峰猛然一怔,半晌方答:“军功?”
“不错。”慕容复起身指向他背后的地图,“自西平至兰州直至庆州,先帝当年未曾完成的那条防线,我打算砸下百万贯将它真正建起来,为种经略平灭夏国打下基础。有此大功,老师便可在宰执的位置上呆上十年,甚至更久,直至我入主政事堂。乱臣贼子并非我所愿,宰执天下更加适合我。”
慕容复有此志向,乔峰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他一听慕容复谈论军事便牙疼,当下哼哼着道:“慕容,灭国之战绝非小事,还应听听种经略的意见。包括这道防线……”
慕容复显然也知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军事发烧友,绝谈不上是兵法家。乔峰既然有此提点,他即刻从善如流地答道:“此战究竟该怎么打,我自然会听种经略安排。先帝犯过的错误,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得到慕容复的保证,乔峰即刻开怀而笑,拱手道:“能者多劳,顺风镖局一事也就全托付给贤弟了!”先前乔峰不愿慕容复越走越偏,故而不肯遂他心愿。如今见慕容复行事自有分寸,乔峰自然要信守承诺为他助力。
慕容复目视乔峰半晌,忽然“啧”了一声,一脸嫌弃地道:“我看还是算了。若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使净衣、污衣两派愈发分裂,这岂非我的罪过?”
“贤弟如此才具,愚兄相信你定能妥善安排。”乔峰赔笑道。
“你相信……”慕容复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过往与乔峰的记忆竟在此时纷至沓来。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他们相识以来,乔峰从来都是信他的,无论他做何决定。“乔兄,我说什么你都信么?”
“自然!”乔峰迎向慕容复的目光,无比坚定地答道。“或许有些事,是你看得到而我看不到的。但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你!”
“好兄弟!”慕容复用力一拍乔峰宽阔的肩头,那肩背是如此地厚实可靠,仿佛给他再大的负担他都能担得起来。
“包三哥,”慕容复又看向包不同,煞有其事地吩咐。“下次乔兄若再问我可有谋反之意,记得准备三百刀斧手在账外候命!”
“……是。”包不同不知慕容复这句究竟是真是假,一时答得无比艰难。
而正立在慕容复身侧的乔峰,闻言却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