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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这实在是个值得载入史册的年份。只因这一年,趁着朝廷平灭夏国的东风,自元祐六年便由政事堂定案,可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推行地方的吏治改革终于在陕西、甘肃两路率先启动。并成功地在未来的十年中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道路,最终推动整个大宋官场的吏治革新。
三月,吏部发布消息,朝廷新设陕西、甘肃两路需要大量官员牧守,请只有虚衔的冗官及赋闲在家的各科进士向吏部投档,以供筛选。然而,由于陕西、甘肃两地乃原夏国故土,条件艰苦且不说,更有零星党项残部犹与官军对抗,委实不太平。是以,这条消息发布三个月,却是应者寥寥。
然而,地方上却不能长期没有官员治民。吏部百般无奈,只得于六月再度发布消息,招募年资在十年以上,学识至少得通过取解试的资深吏员前往陕西、甘肃两地担当牧民官。吏部此举无疑打破了官吏界限,显然令不少进士身份的官员或准官员心怀不满。可不等他们闹腾起来,《汴京时报》已洋洋洒洒地向百姓转述了这一情况,最后言道:既然挑选吏员为官牧民不合规矩,那么你行你上啊!进士们即刻萎了。
事情结束了么?自然没有!那《水浒传》里排名第一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夸的便是他仗义疏财。然则,一个小小的郓城县押司,俸禄鲜薄,又有老父在堂、娇妻待养,何来银钱急公好义救人危难?答案,自然是贪污受贿。宋时吏员俸禄低微,以至于吏员贪污受贿已成官场潜规则。这些前往陕西、甘肃为官的前度吏员们收受贿赂已成习惯,如今有乌纱护体更是肆无忌惮,到任不过数月已闹出了不少官司。
不少进士们正等着看笑话,哪知政事堂先知先觉,不等弹劾奏章成气候,两个分别名为“纪检”、“监察”的工作小组已奔赴陕西、甘肃,清查当地官员的做派与工作实绩。这两个工作小组有朝廷诏令在手,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过数月便杀得人头滚滚,又撸下了不少庸官懒官。由于入罪伏法的多半是吏员出身的官员,这“纪检”、“监察”虽杀气腾腾,可官场上却是集体失声,谁也不屑为吏员官出面说情。
如此一折腾,陕西与甘肃两地的大部分官职又空了大半。吏部只得又发消息,鉴于陕西、甘肃两地苦寒,吏部将酌情提高地方官的俸禄补贴,再请符合条件的进士与吏员投档。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吏部这高薪养廉之策果然奏效,纵然官场传言“纪检”、“监察”将长期坐镇两路,可仍是有不少进士与吏员愿意“铤而走险”。
可有愿意的,自然有不愿意的。剩下的那些官职该如何填满?这一回,吏部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以禄米相胁。不久朝廷便颁下圣旨,言道:身为官员预备役却死活不愿为官,委实不忠不孝有负朝廷厚待之恩。既是如此,朝廷决意将所有无实职在身的进士每年所得禄米及免税待遇全部减半,以示惩戒。
宋时的冗官之盛可谓历史留名。宋朝国土只有这么大,有实职的官员只占了十之三四,冗官与待官的进士却有十之六七。可这一回,不等生活受到影响的进士们集体抗议,朝廷便又发下了第二道圣旨。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进士们挑肥拣瘦不忠不孝的无耻嘴脸,朝廷愈发体会到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各级官吏的可爱之处。为表彰他们的德行,朝廷决意调整提高各级官吏的俸禄。
看着到手的俸禄,整个官场再度集体失声。至于那些无实权在手的冗官或者是连个官身都没有的赋闲进士,谁在乎?有人闹事么?有的。但很快,这些冲击官府的进士们就被免去了进士头衔,彻底成了平民。有人说酸话么?自然也有。比如《蒲城风雨》便报道了一名为父守孝十数年的进士因禄米减少以致生活困难的情况,责问朝廷是否要教化百姓只知名利不知孝义?但很快《汴京时报》便反驳道:古来孝子守丧,哪个不是毁哀过甚形销骨立?守孝还想着衣食无忧,看来也不是真孝!
如此风风雨雨,一场热闹接着一场热闹,真是叫人应接不暇。待一切尘埃落定,不少吏员官在陕西、甘肃两路做出成绩,“纪检”、“监察”又在陕西、甘肃站稳脚跟,绍圣二年也已过半。陕西、甘肃两路因行政效率的提高而彻底平稳了下来,朝廷已全面掌控局面。而官场内外更流传着一条人人自危的小道消息:朝廷十分满意“纪检”、“监察”两个工作小组在陕西、甘肃所做的一切,打算如法炮制,再派工作小组逐级巡视地方。
回顾过去遥想将来,身处其中的各级官吏们大概唯有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感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在后世,更有无数在考试中扑街的历史系及法学系学生痛彻心扉地表示:尼玛!
不谢!首相慕容复冷淡回道。
绍圣二年九月,二十三岁苏过手捧一沓“缩减厢军,移民陕西、甘肃”的方案,带着孝子上坟的沉重心情往慕容复的书房行去。
过去的绍圣元年,对整个大宋朝而言是变革的一年。对苏家而言,亦是如此。这一年,苏轼辞官,返回京城主持“东坡诗会”;苏迨应举得授“榜眼”,不久又与未婚妻王语嫣完婚,如今已远赴陕西榆林任县令一职。至于苏过本人,也在去年过了取解试。由于省试将在明年,是以他刚过取解试便被慕容复拉来给他当私人秘书,帮助处理各项公务。能够留在首相身边学习如何治政,苏过自然是喜出望外。可仅仅过了半年,苏过就已被慕容复不断压下巨大工作量整治地欲生欲死。到如今,一年过去,他扭头望了一眼犹不知世事在花园嬉戏的苏遁与李清照,恍然发觉:童年果然是最珍贵的!
看过苏过照他的建议修改的第三稿移民方案,慕容复终于点头道:“很好!”
苏过闻言,即刻大大地松了口气。
慕容复抬眼见他一脸解脱,终是忍不住笑道:“跟着我做事,真有这么大压力么?”
苏过慌忙摇头。“叔党跟着师兄,学到了不少本领。”
“也受了不少苦楚。”慕容复了然道,“万事开头难!待做完这件事,你应该能对朝廷各部办事的流程有个大概的了解了。”
苏过跟随慕容复一年有余,深知他对事严苛可对人却一向温柔。眼见今日慕容复不如往常那般忙碌,苏过终是忍不住道:“师兄,叔党心里有个疑问,还请师兄解惑。”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是侧头温和地望了苏过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如今陕西、甘肃两地已然靖平,为何还要移民实边?况且各地风俗不同,各地移民难免与当地百姓闹出矛盾来,这岂非无事生非?”
慕容复见苏过有此考量不由轻轻一笑,缓缓道:“你的忧虑的确有理,但比起天下这只是小节。”
“小节?”苏过自幼读圣贤书,深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如果百姓的事也只是小节,那么什么是大义?
“陕西甘肃一带本是华夏故土,只因连年征战人口锐减,才让异族钻了空子占了此地。如今大宋既已收回旧地,自当好生经营,莫再令旁人占了去。然则,何谓经营?”慕容复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早有正确答案,苏过即刻脱口而出:“靖安地方、教化百姓、交通各地、劝农助商。”
“那么,这些事的基础又是什么?”慕容复又问。
苏过迟疑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答:“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
慕容复果然摇头。“有官无民,譬如巧妇治无米之炊。”
“是百姓!”苏过为慕容复的答案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
“有民,斯有土。”慕容复沉声道,“至于百姓之间闹出矛盾,那才是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的职责所在。”
苏过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军队的作用是?”
“军队不是用来防民的,防的是外敌。”慕容复又道,“只要天下太平,人口自然会逐年增长。终有一日,大宋现有国土无法容纳这许多百姓,那时便是军队立功的时候。”
慕容复并没有把话说透,苏过却已十分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眼见慕容复这般轻描淡写地谈论此事,苏过只觉头皮发麻气血翻腾。慕容复的说法显然并不符合苏过自幼接受的“仁义”教育,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并无排斥之意,反而自我开解:这内圣外王,亦是儒家之道啊!
“如今的厢军多为地方军且战力不足,与其让他们留在军中虚应故事,不如划分土地让他们回家务农。”说到这,慕容复不由皱眉叹息。“官场有冗官,军队亦有冗兵啊!”大宋这辆破车要翻修一新委实费时耗力,稍有差池便要车毁人亡,不得不小心谨慎。
说起这个,苏过即刻正色提醒道:“师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厢军,可不是秀才啊!”
“所以,得先定标准。”慕容复笑道。“朝廷重文轻武,连带着百姓也瞧不起士卒。可他们却不知,想当兵吃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有,厢军虽裁撤,每年的军费却并不减少。那些厢军要闹,自有禁军去顶。”
苏过可不是只知圣贤书的傻瓜,自然明白强军的首要标准便是战斗力,老弱病残自然不能当兵。想到大宋立国以来为防流民聚啸造反,收编了不少老弱入厢军安置。苏过亦忍不住叹道:“若能刷下一批老弱使他们回家务农,却也是功德一件了。”当然,这项措施一旦实施,高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老弱,不高兴的却是有权有势的将官。可只要想到去年文臣官场上的那场大地震,苏过相信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得罪慕容复,背上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
“好了,你将这方案誊抄几份,给西军的章大人、种将军、折将军各发一份。他们老于军阵,对厢军的弊端比我们更清楚,可以参考他们的意见。之后,本官再上奏官家。”慕容复最后言道,“本官要进宫面圣,你可还有旁的事?”
苏过闻言忙躬身一揖:“恭送大人!”
慕容复入宫,觐见的却并非赵煦,而是向太后。自从慕容复升任首相,赵煦便知大势已去。他既心灰意冷无心政事,便只管躲在后宫与宠爱的刘婕妤胡天胡帝。赵煦这般不堪一击,慕容复自然是老怀安慰,更无心劝谏。反而是向太后看不过眼,经常召见慕容复,时不时敲打一番。
这一回,向太后召他入宫,却是为了蔡京。元祐九年,太皇太后过世,赵煦亲政,当年便想着要斥退旧党重立新党。哪知慕容复携灭国之功收官民之心,更将赵煦的谋划碾压地粉碎。如今时隔两年,慕容复已然官居一品,上辅君王、下安黎庶。而新党的气焰已被压制地近乎熄灭,唯有章惇自强不息犹在《蒲城风雨》上搞风搞雨指摘朝政。对于这些在野党的叽歪,慕容复从来不予理会。只有在其混淆视听的时候,由晁补之安排《汴京时报》出面打脸。慕容复原以为蜀党已是一党独大独孤求败,却没想到向太后竟忽然想起了蔡京来。
听闻向太后要求将蔡京调入京城,慕容复不由一阵沉默,许久方道:“蔡元长如今任郓州知府,太后何以竟想起他来?”
向太后低头望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慕容复,轻声道:“官家这两年总是郁郁不乐,性子愈发暴躁,身体也大不如前……慕容卿,当年升你为左相是哀家力主。如今哀家却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做错了?”
慕容复闻言,即刻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口中言道:“微臣知罪。”
“你有什么罪?”向太后却是苦涩一笑,“朝中有你在,官家什么都不用担心。”
慕容复低头望着地板,没有答话。
“慕容卿,官家毕竟是官家。”向太后又道,“官家既想起了蔡京……不过是个小人物,你便从了官家又如何呢?”
小人物?慕容复不由哑然失笑。如此一个把持朝政玩弄权术二十年之久奸相,如果他也是小人物,那么谁才是大人物?过了一会,慕容复方缓缓答道:“这天下本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要用谁,微臣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官家要启用蔡元长,须得先议功。”
慕容复这般给她打官腔,向太后即刻大怒,只厉声道:“蔡元长究竟有功有过,还不是只凭慕容相的一句话?”
慕容复忙深深叩首,一字一顿地道:“微臣不敢!太后,朝廷自有法度!”
“这么说,你是绝然不肯了?”向太后面如寒霜。
“微臣自会令台谏议功。”眼见向太后要拂袖而去,慕容复急忙伸手扯住对方裙角,认真道。“如果蔡元长的确有功,微臣绝不阻拦!”慕容复知道,蔡京曾是新党也曾是旧党,他根本非新非旧,而是一条只知往上爬的变色龙。只是,那又如何?只要朝廷法度不倒,蔡京便不敢胡作非为,又何苦追问其本心?启用他虽有危险,可也总比让向太后彻底倒向赵煦强。
慕容复有此承诺,向太后的面色终于缓和,只道:“哀家也是为了保全你!”
慕容复点点头,低声道:“谢太后挂怀。”心中却已十分明白:看来赵煦消沉两年,终是缓过气来了,想着咸鱼翻身呢!比起章惇,蔡京显然更为狡诈,也不知是谁给赵煦出的主意。
慕容复怀着满腹疑窦出得宫来,正想着该如何再施手段打消赵煦的妄念,就给他翻到了一份有趣的奏章。大理国保定帝段正明于绍圣二年年初正式禅位给他的侄儿段誉,段誉继位改国号“日新”。时隔半年,已是帝位稳固,特遣使来大宋汇报情况并请求朝廷册封。
慕容复一看这奏章,顿时轻轻一笑,暗道: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十日后,百官大朝,赵煦在大庆殿内召见了自大理国而来的使者。哪知不等这使者开口请求册封,礼部尚书胡宗愈便递上了大理国新帝段誉亲父、镇南王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历数大理国权相高升泰篡权、欺君、虐民等十条大罪,请求大宋朝廷尽快派下天兵征讨高氏解民倒悬。段氏阖族愿领大理国百姓归附大宋,从此为大宋一平民百姓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