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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绝顶风光
隆庆皇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夺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得胜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小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记对方,在车中他甚至承认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讨厌这个人。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裁决司的下属们调查过宁缺,只是调查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物,无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登山,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比如那位明显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轻僧人,比如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沉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说道:“不要太过吃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便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你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你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你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承认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你。”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说道:“你出身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样出身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小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你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陡峭狭窄的小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你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该等你。”
说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两名最后的登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端的大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夹着棋枰,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箫,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别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赶紧拦阻,说道:“六师兄,你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掉,但你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掉。”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说道:“师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着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说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圃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说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大,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小觑,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裁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圆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叶红鱼的时候,她才刚进裁决司,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肯定比隆庆强大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绣花师姐微笑说道。
二师兄表情肃然说道:“但凡名门大派,底蕴均自不凡,虽说那些手段难入你我之眼,虽说较诸我书院自然有若尘埃,但行走世间也足够了。”
树下诸人纷纷赞叹迎合,各自心里却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树下的是大师兄,他断然不会说出如此骄傲自恋的评价,只会极诚实地点评一番西陵道法的优劣。
“没有想到能够追上隆庆皇子脚步,一同进行最后考试的人居然是那个叫宁缺的家伙。”
树下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陈皮皮。
陈皮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道:“师兄师姐们,你们又看我是做甚?”
绣花师姐微笑说道:“那不是你朋友吗?”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困'惑'说道:“我真没想到宁缺能走到山顶,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个变态一样,而且他修练起来是真可以不吃饭的,所以最开始那截山道应该拦不住他,而且他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若要过柴门,也有几分可能,可我真没有想到,居然连山雾都没办法拦住他,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问道:“那个叫宁缺的,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皮皮回答道:“不'惑'。”
树下一片轻呼,提问那人不可思议说道:“隆庆皇子已经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所以他能走到石下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那个才是不'惑'境界,是怎么上来的?”
二师兄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训斥说道:“废话,自然是走上来的。”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废话,只不过他是二师兄,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之时,书院后山便以他为尊,树下的师弟师妹们自然无人去质疑他的说法。
二师兄眉梢微挑说道:“夫子教了你们多少年了,连这种事情都还想不明白,世间哪有完全确定之规则?若一应规则皆已注定,那我们还修行求索做什么?若一应规则都无法改变,那我们还吃饭喝水做什么?何不自行从崖那边跳下去?”
树下诸人顿生凛然之感,知道师兄是在正式教诲自己,肃然聆听。
“宁缺虽然才不'惑',但谁告诉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顶?如果只有洞玄上境,像隆庆那样只差一步到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顶,才能进入二层楼,那何必还要考试?”
二师兄神情淡漠说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对你们说过,想当年大师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又有哪次他半道就滚下去了?”
有人犹豫说道:“师兄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拿宁缺和大师兄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二师兄望向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淡然道:“如果宁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师兄之后第二个以不'惑'之身成功走完后山全程的家伙,为何不能相提并论?”
听着这话,山顶大青树四周一片沉默安静,只能隐约听到陈皮皮喃喃不甘心的话语:“就算他能登顶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本天才更天才?”
“其实如果让宁缺当小师弟也不错啊。”绣花师姐望着陈皮皮胖乎乎像大白馒头的脸蛋儿,笑眯眯说道:“虽然捏起来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脸上有酒窝,真的好可爱。”
陈皮皮下意识里打了个寒颤,赶紧退到二师兄背后,探出头来喊道:“七师姐,你不要想的太美,这最后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赌隆庆肯定先爬上去。”
绣花师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是隆庆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场?”
陈皮皮嘿嘿笑了两声。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试了境界,雾里又看了本心,最后这颗顽石,看的不过是选择罢了,无论对隆庆还是对宁缺而言,难度都不会太大。”
二师兄缓声说道:“正因为难度不大,终究较量的还是决断力,隆庆他长年在神殿裁决司那坛污水里浸泡,杀起'妇'孺来都面不改'色',大概应该还是他做选择的速度更快。”
一阵山风微拂而过,大青树梢顶簌簌作响,长草渐伏,崖畔脚下的银'色'夜云一片扰动。
站在远处崖畔的余帘回头望向云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树下二师兄霍然站起身来,神情骤然间变得极其凝重,静静看着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好强的浩然剑意……是老师把最后一关改了吗?”
“怎么又是你?你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惨?放心吧,你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你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变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啊,不让路?你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宁缺看着面前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能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比如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表情的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隆庆皇子非常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他最心爱的女人正跌倒在一丛花树下,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看着她最心爱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而他却不能看她,他必须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经骄傲地想着,除了昊天,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惧,然而此刻看着身前这个沐浴在圣洁神辉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鲜红的随风飘红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掩去对这个女人的恐惧。
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红袖,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说道:“隆庆,听说你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你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说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是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仿佛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仿佛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安静看着心爱的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我是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那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他把背上那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但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变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说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然后他低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说道:“那时候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大,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傻'逼',就像我们小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当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花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
这不是宁缺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男子,他走了过去,想要看到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对方的正脸,事实个他甚至根本都没有感觉到对方转动过身体。当他围着高大男子转圈的时候,老管事和儿时小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转圈,这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据整个夜穹的黑暗,说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宁缺抬头望去,说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说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大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为什么要杀你心爱的女人呢?”
“因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说的话就是正道吗?”
“是的,因为你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庆皇子行走在圣洁的神辉之中,跟随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亦步亦趋,在过往的这段漫长岁月里,他跟着她杀死了很多人,随着那些生命的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静,不再是以往那种表面上的不动声'色',而是做到了极致的冷静。
神辉中那位红裙女子忽然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如果昊天说你应该杀死我,你会怎么选择?”
隆庆皇子对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惧,对那个永远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木剑男子更是恐惧到了极点,然而听到这番话后,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便举起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剑尖贯穿了红裙女子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
红裙女子赞赏望着他,说道:“隆庆,现在你的心真的变得非常强大了。”
隆庆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个透明的洞,面无表情说道:“你看,我已经我没有心了。”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大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你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你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说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叹息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到开始的那个选择?”
连心都没有了,自然不会再有恐惧,隆庆皇子代替了那个红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圣洁的神辉之中,禀持着昊天的伟大意志行走于天下,四处驱逐毁灭着黑暗。
某一日当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砾组成的沙漠中央时,那名在红裙女子身后沉默站了无数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了,身后那柄木剑在灼热的金风之中微微颤抖。
隆庆皇子看着对方面无表情说道:“从我做出第一个选择开始,我的命运便和昊天紧紧依偎在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你也不可能战胜昊天。”
一阵风卷起沙漠里的金砾,那把木剑刺透隆庆皇子的胸口。
隆庆皇子低头看着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的木剑,刚好从他胸口的洞中穿过,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丝毫损伤。
隆庆皇子胸口的透明洞里生出一朵黄金般的花,瞬间融化了那柄木剑。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金风中逐渐虚化的男子剪影说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真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生命里最恐惧的敌人已经一一死去,隆庆皇子骄傲地行走在金砾组成的沙漠上,虽然已经没有心,但他依然骄傲,他知道从此以后在昊天的光明世界里,自己将是最强大最不可战胜的那个人,所有的黑暗看见自己的光辉便要远远避开。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须被撕碎湮灭。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灭,周遭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没有什么罪孽,只剩下最纯洁的光明,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时,他胸口上的那朵黄金花已经变得十分巨大,已经快要遮住他的脸,即便以他的天启境界,也觉得重量有些难以负荷,只是他已经无法把这朵黄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一道悠远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道声音属于谁,但他知道这道声音说的话是真的。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隆庆皇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无比的黄金花上,须臾之间,巨大的黄金花迅速缩小,变成一把金光灿灿的剑。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艰难地把金剑从胸口里拔出来,惘然四顾。
模糊间,他隐隐看到天边飘着几张虚无缥渺的脸。
是那个背着木剑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树下的心爱女子。
三张虚无缥渺的脸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将走进光明里继续自己的厮杀,然而那是光明啊……
隆庆皇子浑身颤抖站在黄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汗水如浆湿透全身。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绿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荒原上的人忽然间消失了很多。
宁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蹲下身去盯着儿时小玩伴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抬头冲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满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高大男子背着对他说道:“都说了只是随便讨论一下,你何必这么严肃。”
宁缺站起身来,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说道:“我不选。”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时候总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去牺牲的,牺牲就是一种选择。”
宁缺摇头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牺牲?”
高大男子讶异问道:“你没有愿意为之牺牲的人或事吗?”
宁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回答道:“好像没有。”
高大男子说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经做出过选择。”
宁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说道:“那是牺牲别人。”
“牺牲别人也是一种选择。”
宁缺承认:“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猪后腿重新挂到那名屠夫的背后,说道:“那你再选一次。”
夜'色'还是夜'色'。
温度还在一点一点地降低。
宁缺惘然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云后那团骤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里面传出来的无尽威压,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渐凝结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
他孤单地站在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触。
他握紧了手中的翠绿竹片。
书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后结果,至此时,再没有人会用奚落讥讽的语气谈及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如骤雨般的蹄声打破了书院压抑的安静,颜瑟带着桑桑面无表情走了下来,识得他身份的人骤然一惊,纷纷起身相迎,这位昊天南门最强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地位远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之上,谁敢有丝毫怠慢。
书院教习和学生们也猜到了这位猥琐老道的身份,讶异看着那边窃窃私语,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层楼的关键时刻,这位大人物会忽然来到书院。
包括亲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渔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颜瑟此行的目的。颜瑟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因,沉默与值得他见礼的诸人一一见礼完毕,便沉默坐到椅中,闭上双眼开始养神,枯瘦的手掌不时在椅背上拂过,稍微显'露'出几丝紧张。
众人虽然好奇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为何前来,但既然他不说,自然也没有谁方便去问,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开始轻声议论起山顶的动静来。
绝大多数人惊叹于宁缺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实力,但依然坚定地认为,能够获得最后胜利,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必然还是隆庆皇子。
颜瑟身为神符师,境界何等高妙,议论的声音再轻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想着宁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进二层楼,甚至竟然只差一步便真地要进二层楼,那自己苦苦寻觅了半辈子的传人岂不是要变成镜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极点。
便在这时,莫离神官淡然说道:“我西陵一脉从不认为皇子会输给任何人。”
“宁缺这小家伙我倒知晓一些,若要说些旁门左道确实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层楼……”颜瑟重重一拍案几,厉声喝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均自想着大唐昊天南门向来与西陵神殿面和神离,甚至可以说背心离德,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务之前,颜瑟竟会站到西陵神殿一边?要知道这位可是大唐国师的师兄,难道他的这番表态有什么重要含义?
颜瑟哪里想到自己的真心话,会惹来众多猜测,气鼓鼓地揪着颌下胡须,不肯再发表任何看法,亲王李沛言看着身边的老道人,蹙眉想着,莫非是皇兄在宫里知道今日二层楼开启一事出了宁缺这个变数,所以特意派颜瑟过来表明态度?
便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疾驶而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又惹来好一番议论。
李渔看着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监总管,蹙眉问道:“老林头,你这是来做什么?”
大唐皇宫太监副总管谦卑一笑,说道:“禀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过来看看。”
李渔招手示意他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闹什么玄虚?”
林公公低眉顺眼轻声说道:“陛下想见一个人,所以让奴才在这儿侯着。”
“父皇要见谁?”李渔惊讶问道。
林公公微笑说道:“一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
说完这句话,林公公看见了坐在旁边的颜瑟,神情骤然一冷,说道:“颜大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颜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要到哪儿,需要向你报告?”
林公公皮笑肉不笑说道:“奴才只是一个太监,哪有资格管一位神符师去哪儿?只是陛下有句话要我带给您,陛下说了,国师大人十几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骗了他几百两银子,现如今陛下欣赏的人才,国师大人居然也敢隐瞒不报,这件事情陛下等你们南门做个交待。”
颜瑟听着这话愣了愣,然后震惊无比,在心里想着,难道陛下也知道了宁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己抢徒弟?这可如何是好?现如今有可能要和书院争人,已经令他极为为难,难道还要再和大唐天子先争一轮?师弟说随便整,这个随便里难道还能包括陛下不成?
场间众人有意无意间都看着这两位突然到来的大人物,颜瑟神符师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总管,此时竟是带着陛下旨意来此,又是怎么个意思?
桑桑跟着颜瑟进了书院,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她便离了前坪,悄无声息顺着书院建筑间的幽巷,向后方走去。
她走过那片湿地,走过灯火全熄的旧书院,走过那片密密的树林,走过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着书院景致,一面与宁缺平日里的讲述做着对照,心情平静而温暖。
终于走到了片剑林之中,她扶着光滑的树干,抬头眯起那双柳叶眼看着极高处挂着几串疏叶的林梢,然后择了块稍干净些的地面坐了下来,怀里抱着大黑伞,仰脸望向山顶。
山间的云雾依然极其浓厚,视线根本无法穿过,看到山顶,但桑桑靠着树干,抱着大黑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因为她知道少爷这时候正在山顶,正在经历最关键的一次考验。
忽然间,一阵狂风从剑林外劲吹而入,带起无数草屑石砾,击打在树干上啪啪作响,甚至把那些树皮都掀了起来,桑桑惊恐地躲到了树后,撑开大黑伞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躯。
脏肮陈旧的大黑伞外,狂风围绕着剑林不断肆虐,石砾像箭矢般击打在伞面上,发出嘭嘭的巨大声音,如同战鼓一般令人心绪激昂,又万分悲壮。
狂风之中,剑林里有十几棵树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飞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几把凛然刺向夜空的剑。
溅着乌黑的血水。
长安城万雁塔上。
国师李青山望着黄杨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边来了个和尚……”
黄杨僧人微笑说道:“情僧悟道,不至于让你如此喜悦,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李青山站起身来,轻拂道袖感慨说道:“今夜之后,我昊天南门便会多出一位年轻的天才,十余年后,我南门便会多出一位神符师,你说这件事情可值得喜悦?”
黄杨僧人双手合什,真诚赞叹道:“如此这般,着实令人欣喜。”
忽然间,李青山面'色'骤然一变,疾步走至塔畔,看着南方那片宁静的夜空,悬在袖外的右手颤抖起来,指尖不停屈伸计算。
黄杨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边,说道:“这次二层楼开启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李青山像木头般僵立着,神情黯淡说道:“抢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啊。”
书院那片席卷剑林的狂风,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异常神奇地没有影响到周遭的环境,除了山顶那位二师兄,前坪的神符师颜瑟,便只有国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这等已经迈入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应到。
长安城里的百姓更是对此毫不知情,此时夜'色'深沉,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沉睡去。临四十七巷那面灰墙上渐渐浮现出几抹血渍,刚刚修复的春风亭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红的光泽,临湖小筑与东城铁匠铺的后院,前将军府外残破的石狮与曾静大学士府的柴房里,那些经年的血渍渐渐浮现,然后迅速湮灭不见。
无边无际的光明威压之前,隆庆皇子捏碎了翠绿的竹片,然后他面无表情仰首望去,发现自己果然还是站在书院后山山顶,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径一步。
夜风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将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向草坪方向退了几步,然后再次抬头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发现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冰冷的荒原上,宁缺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他面无表情对高大男子说道,对身前的管事与儿时小玩伴说道,对天上的光明与黑暗说道:“你们都知道,这种选择对我来说并不难。”
说话的时候,唇上挂着冰凌啪啪断裂落下。他眨了眨眼,遮住视线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他举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哗啦啦脱离衣衫。
然后他扔掉手中那块翠绿的竹筷,重新握紧长刀,平静挥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杀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
“我的伞是黑的。”
“她的脸是黑的。”
“从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是错的。”
“既然我没有错,就不需要认错,更不需要赎罪。”
宁缺看着云后那抹越来亮的光明,感受着那处越来越强大的威压,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错的,我也不在乎,因为你的想法关我什么事呢?”
他往脚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长刀扛到肩上,毅无反顾向着荒原那头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走进黑夜里,便走进了星光里。
宁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书院后山的最高处,平静看着身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洒下的星光,落在脚下空中缓慢流淌的云上,将周遭耀的有如白昼一般。
虽然此时还是深夜。
他回头看了远远站在石下的隆庆皇子一眼,没有说什么,回头继续痴'迷'望着身前的万年的星光与崖壁,刹那的星光与流云。
只有登临绝顶,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这个世界是平的。”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繁星之下的世界边缘,隐隐能够看到山脉破开云层'露'出的绝峰,不知道是岷山还是什么山。
十七载颠沛流离,生死相见,才终于迎来此刻,怎能不思绪万千。
刹那时光里宁缺想起了很多过往,想起很多在山道上已经重复过一遍的岁月,然而这多感慨,最终说出口时,只汇聚成了最真诚最简单的一句话,
看着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绝顶风光,宁缺大笑了起来,笑的身体'乱'抖,笑的涕泪横流,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他抹掉泪水和鼻涕,认真说道:“真他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