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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帆一生从不信命。
当年他父母双亡,家中找人为他批命,算命的先生说他命犯天煞,孤苦一生,无儿无女,六亲断绝,他一直觉得是无稽之谈,即使到后来张茜入宫,祖父祖母病逝,他从此孑然一身,他也不认为是自己“煞”到了他们,只能怪时也命也,机缘巧合罢了。
他救过无数人,也害过别人性命,他行事随心所欲,但也很少主动去妨害别人,一直以来,除了“张茜”这个心结,他几乎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情。
然而直到见到张茜的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其实也会害怕。
孟帆万万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底下身段,从冷宫里把张茜请出来,如果这世上有谁能看出八物方的手脚,便只能是她。
他这一身本领,这偏门的手段,原本就是从张家学来的,年少时他好奇的东西,她统统都或多或少的涉猎过,她就像是注定要来克服他的,每次他做了什么坏事,最终她总能发现。
可每次发现,她都执意认为他是“无意”的,哪怕为此吃了大亏,也绝不会怀疑他的“善意”。
听到皇帝要宣张茜入紫宸殿时,他手中正端着一碗催发云母药性的药,在听到她要来后,他干脆利落的把它打翻了。
如果在张茜为皇帝医治的时候皇帝出了差错,她会没命,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是他也不能伤害她一分一毫,连掉根头发都不行。
年少时疯狂的占有欲和得不到的那种刻骨铭心,在漫长的等候中,他其实已经渐渐淡忘了,他一直在苦苦等候的,不过就是紫宸殿外她对他的“激动”一笑,让她知道他一直还在等她而已。
如今愿望已经达成,刘凌登基不过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他已经满足了。
所以当内尉府的人凶神恶煞的冲入偏殿时,孟帆只不过是整了整身上刚刚换过的绿色衣衫,对着身边的李医官微微颔首:“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李医官几乎是孟帆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替他回太医局的住处拿来更换的衣袍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半个时辰后却看到了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内尉们冲来抓人,根本无法适从,只能惊慌失措地不停呼喊: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太医令大人兢兢业业,为人最是严谨,怎么可能弄错药?你们要找也是找李明东啊!或者去找供药的药商,买药的又不是我们孟大人!”
“你滚开!”
内尉一脚踢开这烦人的医官。
“陛下有令,所有相关人等都得严查!不光是孟太医,方太医、陈太医都得进去,你再烦人,连你一起抓了!”
“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李兴,出去吧,在过两年,你也要升任太医了。”孟太医叹了口气,“我去去就来,没有事的。”
“可是孟太医……”李医官怆然涕下:“这叫什么事啊!这叫什么事啊!”
皇帝还在病中,太医局里的太医几乎被绑了一半,里面只留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这女人一句话,太医局就被毁了!
可孟太医却吩咐他,让他嘱咐太医局的人不要为难她,还要多多协助她,甚至让他……
这女人是妖精吗?竟能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孟帆看李医官的表情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一干医官和药童的目送下,顺从的跟着内尉们离开了偏殿。
孟太医的时代,已然落幕。
正在紫宸殿里检查刘未眼睛的张太妃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忍不住扭过了头,好奇地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刘未没有提笔,刘凌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老实地开口:“李明东供出了八物方里两味药方的来历,跟太医局里的太医有关,大概是内尉在抓人。”
即使是张太妃少女时的年代,太医局也经常有太医犯事,有时候是用药不慎,有时候是倒卖药材,有时候则是谋财害命,她的父亲是太医令,这些事情听得也多了,倒没有什么不忍的表情,反倒点了点头。
“如果真是八物方有问题,确实该细查。只是用药行医这种事,有时候也有不少机缘巧合,万万不可错怪了好人。”
听到她的话,刘未嗤笑一声,似乎觉得“错怪好人”这种事在宫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好了,陛下可以睁眼了。”张太妃也是随口一说,没放在心里,“您这情况,想要大好是不可能,病情可能还会一步步恶化,但一两年内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如果大喜大怒,恐怕还是有危险,还是静养吧。”
她郑重道:“您想要理政是不可能了,就算想要理事,也只能让让身边的人读给您听。我听三殿下说,外面的情况十分糟糕,如果您真想力挽狂澜,维持现在这种情况半年不恶化已经是极限,如果您硬要坚持,怕是撑不到两年……”
“半年吗?”
刘未心中思忖。
半年的时间……
恐怕是不够。
他偏头看向刘凌。
但老天有眼,还能给他半年,够自己将他送上那个位子!
所谓子嗣,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吗?
张茜虽然心思单纯,但她却对病人的心理有一种天然的直觉,见到刘未露出这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在半年后乖乖静养。
不过她也不愿意劝解,这种事情,还是让给忠臣良相、佳儿佳女去做吧!
八物方的毒性已经入了刘未的身体,想要弥补缺憾,除非真有神仙降临凡世,施展仙法才行。所以张太妃能做的,唯有“将错就错”,设法找来新的云英和石芝,剔除八物方里有毒的部分,重新配置正确的“八物方”。
这药原本就是拿来吊命的,刘未拿它提神,只能说是用了它其中一种功效,但刘未现在真正是病入膏肓了,再用这药,也是正好。
只是八物方只是道门之药,不是什么神仙方,能维持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极限,所以张茜才有此一语。
刘未心中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心理预设,此时倒也看开了一点,还能提笔和张太妃寒暄:
“如今太医局不可信任,全靠张姑姑照拂,您想要什么赏赐,不妨说来,如果朕能做到的,一定如你所愿。”
刘凌不知道刘未写了什么,可看到一旁的张太妃眼睛里突然爆出灿烂的光彩,便知道是大喜事,忍不住屏住呼吸听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要求别的您也为难,我也没什么要求,陛下能不能给冷宫里赐一些珍馐佳肴、新鲜蔬果呢?”
刘凌一怔,刘未也是一怔。
张太妃却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个有什么丢人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新奇的蔬果了,以前三儿,三殿下在的时候,有时候还会送些频果和橘子进来,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个还要好几个人分。静安宫的果树早就死了,也结不出什么果子……”
她伤感地说道:“薛姐姐她们都觉得这些口腹之欲,并不是我们最困难的地方,可我一直认为,人要吃的是人该吃的东西,才有人的尊严。逢年过节,应当是欢庆之时,我们却只能粗茶淡饭,不,有时候甚至无米下锅,陛下,您没有饿过肚子吧?我以前也没有过,但自我们进了静安宫后,饥饿和寒冷就一直和我们为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我们都不必饿肚子。”
刘凌听着张太妃的话,想起自己当年在含冰殿饿到不行,不得不卖乖去静安宫里讨饭的日子,忍不住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宫里有多少人真的饿过肚子呢?她们原该是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名门贵女,如果不是嫁入了宫中,恐怕此刻要么儿女承欢膝下,要么家中兄弟姊妹和乐融融,又何必如此煎熬?
刘未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口,才想起来自己说不了话,提笔在纸上写道:
“当年……”
当年二字落下,刘未突然顿住了笔,将那两个字重重划掉,又重新书了一个大字。
好。
张茜欣喜地对着刘未行了个礼,一丝奇特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已经能想象到薛芳摇着她的肩膀大骂“你那么辛苦出去一趟丢人丢到姥姥家结果就着刘未要来这些破东西”的表情,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王姬为碧梗米落过泪。
薛芳为一条火腿任由宫中的内侍拿走了她最爱的画。
窦太嫔头上的首饰一点点没了,换来的只不过是一筐梨而已。
她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食物,而是借由这些东西,回想起还自由的时候,那些当年吃着这些时的场景……
自在的,仿佛还在自家的闺房之内,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快朵颐。
刘未吩咐岱山记下赏赐之事,立刻去办,又嘱咐刘凌将张太妃送去紫宸殿的偏殿先住下,直到他身体安稳一点,再送回冷宫。
刘凌明白他的意思,太医局出了事,太医们群龙无首,张太妃无论是医术还是资历都足以震慑这些医官,况且她还有杏林张家传人的身份,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他无法告诉自己的父皇,刚刚被内尉压出去的孟太医,曾是张太妃青梅竹马的师哥,留在宫中的原因,还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师妹。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太妃这件事,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孟太医。
他的初衷原本是好的,可如今……
“三儿,怎么看你心事重重的?”
踏出寝殿的张太妃纳闷地看着刘凌。
“没什么,我在想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都在协助内尉彻查八物方之事,张太妃最近恐怕要累一点。”
刘凌冷静地道。
“我累什么,不是还有师,呃,孟太医吗?”
张太妃看了看左右,发现一直都有太医来来去去,没敢喊出那个称呼,只是高兴地笑着。
“明天开始,我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炼制正确的八物方了?”
“这个……”刘凌为难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太医令,局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要先去处理李明东怎么做手脚的事。”
张太妃“啊”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您去父皇安排的住处,然后去内尉府看看……”
刘凌感觉自己快要说不下去了。
“您跟我来……”
“殿下,您看那边。”
张太妃好奇地指了指廊下转弯处抱膝而坐的一个医官。
“那医官是不是我们刚进门时,帮孟太医整理衣冠的那个……”
……相好?
刘凌闻声看去,点了点头:“那是李医官,当年是孟太医召入太医院的医学生,算是半个弟子吧,已经跟着孟太医许多年了。”
“许多年了啊……”
张太妃又多看了他两眼。
也许是对张太妃的目光有所感,那医官也看了过来,当见到张太妃时,他怔了怔,突然一下子跳起了身子,朝着刘凌和张太妃就走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自然不会让他这样冲到皇子的身边,连忙出列阻拦,张太妃心中有其他猜测,对待李医官倒有些“自己人”的亲切,低声和身旁的刘凌说:“你让他过来,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难道是来认师叔的?
吼吼吼吼,她可从来没有过小师侄啊!
刘凌从善如流地吩咐侍卫放了那个医官过来,却见李医官径直到了张太妃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直接递于张太妃之手,硬邦邦地说道:“太医令大人离开之前,嘱咐下官交给您的,说是他研究了许多年的一副方子,听闻您是张家传人,想要和您‘探讨探讨’。”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刘凌。
“太医令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希望您能保密,不要让别人偷了去。”
张太妃云里雾里的接过了那张纸,还未打开,就听见李医官接着既道:“既然是太医令的心血,您还是在无人的地方再看吧!”
“你这医官,我难道还要偷学什么医术不成!”刘凌好笑,“你不必这么小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医官对两人也没有多热络,东西递完转身就走。
“一辈子的心血?”
张太妃突然感觉那张纸沉甸甸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问。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讯赶到内尉署的吕鹏程满脸震惊。
“这根本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孟太医冷淡道:“李明东找我要云母,我知道他在为陛下看脉,所以就卖了个人情,我怎么知道云母还有这么多种。”
“你会不知道?”
吕鹏程压低了声音。
“我信你才有鬼!”
孟太医一言不发。
“陛下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吕鹏程凑到栏杆旁,小声地询问着。
孟太医看了吕鹏程一眼,挑了挑眉。
“如今我不在紫宸殿当值了,您该去问当值的人。”
“孟顺之!”
吕鹏程有些烦躁地一拍栏杆。
“事情有轻重缓急你知道吗?我也得想法子保证冷宫不会出事,我得有时间!”
“吕寺卿,三殿下奉陛下旨意来了。”
内尉署的内尉长匆匆下了囚室,面露为难之色。
“您看您是不是……”
“我知道了,我这就从后门走。”
吕鹏程郁闷地回身看了孟太医一眼,连忙跟着差吏从另一条路离开。
吕鹏程走了不过半刻钟时间,刘凌在狱卒的指引下,一步步下了石阶,来到了内狱之内。
孟太医有些讶然地看着刘凌,似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让他来。
“我骗他们说父皇让我来看看的。”
刘凌挤了个鬼脸。
孟太医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如今视同储君,随便说一句话,自然和以前大是不同,而且也不会有人真去皇帝身边核实情况。
谁都知道皇帝现在身体不好,一点就着。
“我不知道孟太医知不知道‘八物方’的事情,也不想问李明东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凌的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他侧了侧脑袋。“但张太妃若知道你下了狱,肯定会很伤心。”
孟太医的神色黯了黯。
“张太妃说,云母和云英时令不同的事情,世上极少有人知道,云母用错,是情有可原,石芝出了问题,却一定是有人蓄意做了手脚。方太医身份不明,但您也摘不干净,最好的可能,就是父皇罢免了你的官位,将你流放到边境之地或军中去做军医。最坏的可能……”
刘凌欲言又止。
“不要让她知道我的事,我走之前已经让李兴吩咐太医局其他人,为我留最后一点颜面,对外便说我去协助内尉安排李明东的事情,横竖皇帝也留不了她太久,她又不爱打听什么,能瞒一时瞒一时吧。”
孟太医苦涩一笑,“如果我真有什么意外,就和她说,李明东的事情牵扯太大,我办事不利,用人不慎,被罢了官,已经回乡去了。”
“……我懂了。”
刘凌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遮掩。”
唯有这样,张太妃的内疚之心会少一点。
“您保重。”
***
偏殿里,张太妃满脸紧张的打开了那张满是药香的方纸,心中嘭嘭嘭嘭乱跳。
什么“毕生心血”之类,张太妃心中是不怎么信的,更有可能是借药方的名义,要跟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薛家、赵家、王家都有遗孤,张太妃心中其实也有一点期盼,希望当年祸起时,能有谁也藏起了一两个张家人。
她觉得这世上既有办法又能冒着危险做这个的,恐怕只有从小在张家长大的师哥,说不得这封信,写的就是张家后人的消息。
然而打开这张药方,张太妃却是满脸迷茫,因为里面只写着半阙词。
她莫名地瞪大了眼睛,最后忍不住读了出来。
“悬壶远志天涯路,半夏里,莲心苦,月色空青人楚楚。天南星远,重楼迷雾,青鸟飞无主。”
“清歌断续宫墙暮,薄荷凉,浮萍渡,腕底沉香难寄取。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这……这是什么?
“莲心,半夏,空青,天南星,重楼,青鸟,续断,薄荷,浮萍,沉香,生地,当归,茴香……”
全都是药名,不过依现在的张太妃看,全都是“要命”。
张太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越看脑袋越疼,最终烦躁地往将头往桌上一磕。
咚!
“嗷啊!”
张太妃哀嚎。
“我笨整个张家都知道,你都费了这么大心思送了信进来了……
特么你写的明白点会死啊?!!!!
这么难的谜题,她猜得出来才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