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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注视着父母上桥后渐渐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一般,从凳子上站起来,尾随跟了过去。
安娜妈在学校教语文,可能早上第一节没课,两人似乎不急着要赶过去,下了桥并没骑车,依旧并肩沿着路边慢慢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安娜爸时不时低下头和妻子说上句什么,安娜妈就笑,两人光背影看起来就很亲昵了。
安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头两人的背影,就这样一直尾随在他们的后头。
她知道她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冲上去告诉他们,自己是他们将来的女儿。但是即便如此,能这样近距离地和他们再次靠近,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前头爸妈走了一段路,安娜妈大概脚累了,安娜爸就让她坐到了后座上,自己骑上车,等她坐稳后,朝前蹬去。
安娜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跟上。
安娜爸越骑越快,渐渐将安娜抛在了后头,安娜忍不住跑着追了上去,没留神脚下一个地坑,一下摔在了地上。
“爸,妈——”
摔倒的那一刻,完全没有过脑子的,她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直到发现自己摔在了地上,边上几个路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这样是何等的愚蠢。
忍住心里忽然涌出的那种如同被彻底抛弃了的孤独绝望之感,忍住膝盖和手心的钻心疼痛,安娜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再次抬起眼睛时,前头的父母身影已经不见了。
无视路人的目光,安娜当场便泪眼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蹲在路边一株老梧桐下,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女同志,你没事吧?”
安娜听到一个声音,抬起脸,见是个陌生的路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安娜擦了擦眼睛,从树根下站了起来,朝对方勉强笑了笑,掉头离去。
……
整个白天,安娜都徘徊在小光所在的那个街道幼儿园边上。
到了傍晚,幼儿园放学,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了,她终于看到父母再次推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出现了。应该是父亲接了母亲下班,又一起来这里接小光回家。
小光被父亲抱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安娜爸把稳车头,推着自行车,和安娜妈妈从站在几步之外的安娜面前走了过去。
“国强…我们学校明天放假,幼儿园也快放了……可惜你明天又要走……年底是不是又不能回了……”
边上唧唧咋咋很吵,但安娜爸带着妻儿经过安娜面前时,母亲特有的甜糯的、带了点撒娇和埋怨口吻的说话声还是传到了安娜的耳朵里。
父亲露出愧疚的神色,低头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便笑了,眉眼弯弯,漂亮的不行。
小光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到安娜。应该是认出了她,一下睁大了眼睛,出去老远了,还是不住回头张望。
父亲推着自行车,很快随着人流远去,再次消失在了安娜的视线里。
……
天黑了下来。
安娜像个幽灵一样地徘徊在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巷子里,好几次,在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走来走去。
这扇门里头的一切,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来。
今年冬天仿佛特别的冷,里面却亮着温暖的灯光。
爬满了那面墙的常青藤即便是冬天,依然青翠,高过人顶的木槿却已经落叶了。但再等一两个月,它就会回青抽出嫩叶,然后开满一院的紫。
她仿佛听到了厨房里菜下油锅时发出的欢快滋啦滋啦声,闻到了飘出来的熟悉酱香味。
老妈是个厨房杀手,做出来的饭菜有让人一看就饱的功效。老爸却是个烹饪高手,甚至比奶奶的手艺还要好。
一闻到这种熟悉的酱香味,安娜就知道厨房里一定在炖他拿手的鸡爪肘子锅。
安娜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闭着眼睛,贪婪地闻着这种熟悉的味道。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谁呢?这么猫这里?干嘛的?”
一个声音随之传来。
安娜回头,借着巷子口透过来的昏暗路灯光,看见邻居林叔手里提了瓶酒,正朝自己家走来,吓了一跳,讪讪地让开,往后退了几步。
林叔狐疑地看了眼安娜,推开门进去,喊道:“老安,给你捎了瓶绿豆曲,陈了十年的!平时你可别想喝到这么好的酒!”
“那还藏什么,赶紧拿来呀!”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晚上烧了几个菜,坐下来一起吃!”
“老安,刚你们家外头有个女的,是不是找你们的啊?”
“女的?没人找啊!我去看看——”
父亲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
安娜心脏一阵狂跳,转身就狂奔落荒而逃,跑出巷子口,一直跑到气喘吁吁,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弯腰撑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
第二天一大早,路上人还稀稀拉拉的。安娜躲在昨天桥头下的那根电线杆后,目睹父亲被家人送出了门。
奶奶叮嘱了一番父亲,父亲抱起小光,摸了摸他的头,放下来,奶奶随后牵着小光先回了。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人站在巷子口。
母亲仿佛刚刚哭过了,虽然已经极力加以掩饰,但眼圈依然有点红。父亲也是一脸不舍。两人相对站在那里。最后母亲抬起父亲手腕上的那只上海表看了一眼,似乎催促他离开。
父亲忽然顺势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握住,又朝她点了点头,倏然松开了,转头朝拱桥方向大步离去。
“国强,这就走了啊?”老唐夫妇和经过的父亲打招呼。
“是,走了!”父亲回答。
“走好啊,下次几时回啊?”
“看情况……”
应答之间,父亲已经从安娜藏身的电线杆前走过,上了桥,身影最后渐渐消失在了晨曦里。
安娜回头看向母亲,见她回过了身,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妈在老爸跟前特娇气,永远像个小女孩,还老爱哭鼻子。安娜记得就前几年,她都上大学了,有一天在家一大早的想找她商量件事,到她卧室拧了拧把手,见门没锁,随手就推开,进去了才发现昨晚不知道啥时候出差的老爸回了,正搂着老妈并头在少儿不宜。
当时她倒没啥特别感觉,当做没看见扭头就出来了。反正他俩感情好,啥子她都不奇怪。倒是老爸老妈挺不好意思,当时就跟做贼一样立刻分开,起床了看到她还讪讪的,估计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就忘了把门给反锁。
三十年后,他俩的感情还这么好。更不用说现在了。
安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文青老妈回去了肯定又在屋里掉泪。
她强行忍住了想跟上去安慰她的念头,目送年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母亲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
安娜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她像个变态狂一样地尾随着母亲、奶奶和小光,看着她们进进出出,一次次生出想要靠近的念头,最后却又退缩了回去。
安娜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就这么留在这里,哪怕都像现在这样,他们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也只能这样在暗地里悄悄看到他们,她也甘之如饴。
但是现实让她不得不打断这一切。
虽然她已经很省了,但带出来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再继续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这个时候的s市,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能让没有正当身份的她留下来找到足以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工作——即便去国营饭店里当个服务员,也是抢手岗位,没熟人介绍不可能进去。
她只能先回红石井,想办法再多赚点钱,让自己能更久地待在父母身边。
她会小光可能会出事之前提早回来的。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
幼儿园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安娜到s市最高级的商场里买了现在还属于高消费的大白兔奶糖,再次来到了街道幼儿园。
这家街道幼儿园是十年前由一个废弃厂房仓库改建而成的,房屋陈旧,顶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电线,里头的几个所谓老师其实更类似于保育阿姨。但即便这样,这会儿也只有那些父母在正式单位里上班的孩子才能进,完全的卖方市场。
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都很开心,在围墙里一块填了黑色煤渣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到处是吵闹声。
安娜总觉的小光似乎和自己有心灵感应。只要她出现在他边上,他总是很快就能觉察到她的到来。
现在也是一样。安娜趴在铁门边往里看,在一堆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小孩里终于找着小光后,他很快也发现了她,扭头看着她。
安娜面露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小光犹豫了下,终于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停在铁门里头。
“让我猜下,你叫安小光,对不对?”
隔着扇铁门,安娜弯腰下去微笑道。
小光咦了声,微微歪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安娜微笑,“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什么?”
“我也姓安,我叫安娜。”
“安娜姐姐。”
“是,我是安娜姐姐。我很喜欢你,等下我就要走了,给你买了包大白兔,你拿去吧。”安娜递过纸包。
小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糖,咽了口唾沫,随后摇了摇头:“我不能要。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更不能馋嘴吃。”
“我知道,我妈妈小时候也这么教过我,”安娜柔声道,“别人给你东西吃,你记住一定不能要,他们可能是坏人。但是姐姐的东西你可以拿。姐姐买了两包糖。一包给一个比你大点的小姐姐,这包给你……”
“妈妈——”
小光忽然朝安娜身后叫了一声。
安娜慢慢回过头,看见自己老妈骑了那辆老爸三天前回家给她新买的女式凤凰自行车过来接小光了。
安娜呆呆地近距离看着年轻时代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的老妈,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