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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向腾最后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甩袖出了洛音苑。
一边走一边心里还暗嗤这女人的小心思,凭着言来语去就想算计他逼他就范呢。
向晚的清风徐徐,倒也降了不少暑气。
程向腾被小风一吹,忽然有点儿回过劲儿来了:他走什么走啊,跟败下阵来落荒而逃似的。
他是主子啊,凭什么是她主宰着话题说东说西游刃有余,而他却落了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无语境地?
一时间好想回去再文斗武斗那小女人几大回合才好……
小厮程行早就带人处理好房妈妈的事了,正等在院门外。
程向腾本想回致庄院换身衣服洗漱一下的,看了看手腕,又改了主意,吩咐道:“我直接往荣慈堂去请安,你去取只护腕送过来。”
程行一眼瞥过他腕上的新伤,心下吃惊,但他是有眼色规矩的下人,主子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多问,只忙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程向腾一个人慢慢往荣慈堂方向走去,脑海中不由搜寻起关于那女人的点滴过往来。
不只武梁对程向腾全然陌生,程向腾对洛音苑这位妩娘,也没有多少印象。
记忆里存留的一点儿模糊记忆,更多的是初见时的影像。
那日和老霍毛六儿他们一帮子人一起去畅韵阁饮酒,席间掌柜的领来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助兴。
那丫头那天穿一身浅绿衣裙,大眼灵动,眉目含韵,唱腔清越,整个人清新如幼鸟出谷。
记得那天她唱了一首乡间俚语曲儿,虽然听不太清唱词,但调子让人很舒服,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一曲毕,她便颌首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不开腔讨好求赏,也不上来侍酒待客,但却也没想走的意思,就站在那里亭亭似绿树幼苗。混不似惯常那种场合的歌女,哪怕只是往那儿一站,都要拿乔着腔调扭捏着腰身,摆弄出个造作的风姿来。
他于是多看了两眼。
谁知申建见了,便嚷嚷起来,硬说他看直了眼。然后毛六儿他们也跟着起哄起来。
于是老霍大笑着说难得难得,然后大手一招叫来掌柜的,直接买了那个小丫头。
老霍军营里打滚出来的,虽身为参将,但一向性子粗犷不拘四六的。他们几个还以为老霍为和他争抢,耍先下手为强呢。
毛六儿就取笑说老霍这是老牛啃嫩草呢。
谁是老霍爽朗一笑,倒指着他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嫩草送给程二郎啃去。”
搞得他一阵诧异,没想到无缘无故的,竟然能得长官的惠。
老霍便大笑着说他自己喜欢熟手,这种怯怯生生的不够呛,不合他的胃口。“咱喜欢倒榻就会伺候的,谁耐烦弄个人事不知的回去,还得费事慢慢调教。”指点着那丫头胸前,一脸瞧不上的表情,“就这种青果子,吃着定然也酸牙。”
毛六儿便笑着说别看人家小,但人家专修这一行呢,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开那一窍?
老霍说女人么,我可比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见识多些。有没有被打过洞钻过孔,看屁股就知道。
然后就扬声问柜上的:“这丫头买回去能做什么,懂人事儿么?”
那掌柜的自然察颜观色方面的人精儿,看老霍似有不满意,便极力地推介。
说这是我们这里第一天出道的清伶,嗓子亮堂堂的,身条更是嫩生得一掐一把水儿,爷领回去心烦了听个曲儿解闷儿,没事儿掐着玩也好。
至于暖床嘛,我们这里的女子没试过也见过,又哪有不会的。这丫头那窍没通过,所以紧致呀,正是好享受呢。
于是老霍对着毛六儿一副“你看吧,我就说”的表情。
毛六儿就叫嚷着要掌柜的再领几个开过窍的来,让大伙儿好比较比较屁股处到底有何异相……
——总之后来程向腾一想起当初这些个不堪的调笑,便心里十分别扭。
开黄腔他也会,只不过对象要是不相干的人才行。若这人和自己牵连上些关系,那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腌赞啊。
所以程向腾很不想收。女人么,后宅里会少了么,看上哪个不行,何须要这种来路不明,出身污淖的。这卖唱的出身,和戏子娼妓也没多大区别了。
奈何他越推辞那伙子人越来劲,后来那帮家伙便在那里热烈讨论起他是不是惧内来,说要不然不过收个丫头子,至于这般么。
最后老霍把长者辈份,上司身份也都摆了出来,说长者赐不可辞,让他少唧唧歪歪。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人领了回来。
原想着,不过先在府里放放,过些时候再做处置也就是了。
没想到那天唐氏见了她,却将人叫在身边细细问了许多话,然后便给她改名妩娘,留在了致庄院伺候。
尤记得最初,有次院里遇到给他请安,这丫头也是不懂规矩的,含羞带怯说着什么“奴家……”
引得唐氏怒,说好好的奴才不称,偏装妖做怪的称奴家,将人当众打了一顿。
他以为唐氏要将着丫头打发出去了,没想到不久后有一次唐氏看诊时,竟也一并让大夫给这丫头把了脉。
然后对他说这丫头阴滋调和,是易受孕体质,一力做主给她开脸做了通房丫头。
他觉得腻味,唐氏便伤怀,怪他不体恤她的盼子心切。
后来便让这丫头伺侯过一回。
貌似当时她挺老实,完全没有象外间那些见惯场面的人那样玩什么花活,事后没事也从不往他面前凑,他便也没再留意过她。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一次而已,这丫头竟然真的怀孕了。
唐氏便迅速将人移去了洛音苑,说那里幽静,左边是河前面有林,正可以静气怡神,最宜养胎。
据说丫头婆子遣过去一二十人伺侯着严阵以待,然后唐氏还专门找了人来相看,说孕妇和他属相相冲,见面于养胎不利。他本来就心里不来意,于那后自然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丫头。
所以虽然妩娘入府快一年了,服侍过他,又怀孕生子,但于程向腾来说,他和她从来就不熟。
他只记得那是个低头羞涩,看她一眼就赶快缩回脖子的小女子。不知是挨了打收敛了还是本性如此,她似乎轻易不开口一言,以至于他现在完全想不起伺侯他那晚,到底她有没有吭过一声。
可如今这个小女子,倔强,狡黠,大胆,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还有某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总之她浑身从内到外给人的感觉,让他不由有几分恍惚:这还是曾经那个怯怯生生的小女子么?
···
程府荣慈堂里,鹤形铜炉里薰香袅袅生出股细烟,飘飘渺渺的散得满室香气。
程老夫人四十多岁,面色雍容,衣着华贵,正靠坐在贵妃榻上,满脸带笑,听着坐在下首的儿子说话。
“寅初出生,五斤六两。那么小小一点儿,哭起来却很大声,撒赖蹬腿劲头很足,看起来可不象个好性的……”程向腾含笑说着新儿。
程老夫人当然知道,下人报的很详细,她也去探看过了,连赏都发过一遍了。
不过听自己儿子亲自说,她还是高兴得连连点头,笑容满面,“你如今也是为人父的人了,担子可是更重了些呢。”
程向腾答了声是,又请老太太取名,洗三儿宴上,好告之亲朋好友。
老夫人迟疑了一下道:“毕竟是你的长子,还是你取名吧。”
“请娘赐名才是正理,哪有长辈面前自己作主的道理。”
儿子孝顺知礼,老夫人自然心里愉悦,可她还是微微叹口气,轻声道:“按理,是该我这老家伙给孩子取个名字,可又怕月盈心里不舒坦,还是算了吧。”
月盈是二奶奶唐氏的闺名。唐氏身子虚心思重,子嗣一直是她愁闷自苦的病根。若老夫人表现得过于重视这个孩子,没准她就得平添一层病。所以老太太也就过去看了一眼孙子,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
为了让唐氏宽心,做婆婆的还要在媳妇儿面前谨言慎行,都是为了他快得嫡子。
程向腾一时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又安慰道:“不论嫡庶,用心教养也就是了。娘不用多想,月盈也该想得开的。”
这话也就说说罢了,她若能想得开,儿子何至于一直膝下荒凉,到现在才得这么一个庶子。
老太太心知肚明,却不想多说儿媳的是非,只笑笑道:“我只盼着月盈肚子也快点儿有消息,到时她若辛苦,我就帮她把这个小家伙带在身边。”
程向腾知道,他们做儿子的,不能时时陪在母亲身边。偏唐氏身子弱,三天两头的病着,也不能常伴身侧。母亲膝下没有儿孙承欢,到底寂寞。
心下惭愧,口中只顺着话头道:“那到时候就辛苦娘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程向腾就提起房妈妈之死来。然后道:“我见洛音苑里面甚是荒凉,统共两个伺侯的下人,一个还急病去了。我想着,好歹生了子嗣的,也该照抚一二。又怕跟月盈说了,她倒误会我对那丫头上心,没的生出些闲气来,因此想请娘劝劝她。”
他劝了,没准那丫头会遭意外更快些。
娘劝她,原因不外乎生子有功,行善积福之类,唐氏会容易接受些。
程老夫人见从来不过问内宅儿事儿的儿子,竟然主动请她帮着劝媳妇儿,这是拐着弯的护着那丫头呢。立马明白儿子只怕是对那妩娘有那么点儿怜惜。
儿子向来在女色上寡淡,能对一个女子起点儿心思也不容易。
当娘的,总是希望儿子开心爽快的,何况这女子还能给程家开枝散叶。
只是产房里的事儿金妈妈早就细细给她禀过了,唐氏那点儿心思,她自然清楚。那边明明白白的不肯留人,她这边儿却出面拦着,好像婆媳打擂似的,倒不好了。
她连孙子都忍着少去看,又如何会为了一个丫头子让唐氏不痛快。
略思忖了一下,老夫人道:“过几天你岳母过来了,到时我跟你岳母说说,还是请你岳母劝她吧。你岳母向对妾室宽泛,对庶子女教养用心,在京都是有名的贤淑之人,定会劝解月盈的。再说亲母女到底更好说贴心小话,我当婆婆的说句话,月盈纵使不情不愿,却不好反驳,到最后还是沉郁在心,于身子有碍。”
洗三儿时候,岳母唐国公夫人自然会过府来的。
只不过,看洛音苑的情形,食中有药,只怕药里也有药,回头没准就连茶水里也会有药了吧。照这么着,谁知那丫头熬不熬得到洗三儿那天去。
程老夫人也想到这里,不过她道:“若连两天都熬不过,那可就是命了。人各有命,保得了她一时也保不了她一世。”
月盈既然起了这样的心思,没一点儿能耐她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程向腾听母亲这话,这几天便是不去管她,任她听天由命的意思了。
想起某女那倔强到底凶相毕逼的一副嘴脸来,不由在心下暗道:“不是很能耐么,自己去挺吧。”
他也不要管她。
出了荣慈堂,一路往致庄院而来。到了院门口却没进去,站在那里回首看向西北角。那里,是洛音苑的方向。
夏日里草木扶苏,入目一片苍翠。致庄院到洛音苑,隔着重重屋宇和院落,压根连屋脊檐角都看不到半片。
他摸了摸手上的护腕,站了站终是没有跨进致庄院的院门儿,只对门口的小丫头交待道:“给你们奶奶说一声,我今儿歇在书房了。”
然后转身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