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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一家老小进京,牵动了许多人的肚肠。第一天,因锦衣卫的人护送着,譬如罗郎中等人,就不敢往前凑。第二日,罗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儿进宫,来也见不着正主儿。更兼不知楚地之事,具体如何,怕贸然接触,自己惹来麻烦。等到第二天才过晌,罗老太太从宫里出来,才到孙女婿家,衣裳都还没换,门上就开始收到种种帖子了。
胡妈妈迎了上来:“大姐儿,今天门上收到了许多拜帖。比您才上京的时候,见过的帖子都多。”
罗老太太头一回这么近地跟两宫见面,无论太后皇后,都极和气,也都夸奖她的孙女儿很好,更兼听说儿子不但保全了性命,还立了大功,心情极好。听说有人投帖来拜,也不多想,笑吟吟地道:“看来孙女婿这里,很得人看重,”又说胡妈妈,“你虽是咱家出来的人,随姐儿到了她夫家,怎地还是这称呼?该顺了孙女婿家的称呼才是。”
胡妈妈忙说:“老太太说的是。”当即改口,管丽芳叫起了奶奶。罗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说:“大丫头去理你的事儿吧,二丫头,咱们去换身儿衣裳。既然湘州一时半会不儿着急了,正好拿御赐的料子裁新衣穿。”
瑶芳一路回来,心绪渐平,听罗老太太这样吩咐,答一个“好”字。听老太太又在问贺成章哪里去了,贺平章有人看顾没有,微一笑:这老太太一下子跟年轻了十岁似的。心下也是狐疑,这个时候,贺成章应该在家的呀。
胡妈妈忙说:“哥儿被容……阁老那里请了去。”
“容阁老?”丽芳惊讶地问,“不是容尚书么?内阁什么时候有个姓容的阁老了?”
胡妈妈亦知贺家与容家的渊源,满面笑容地道:“告诉奶奶一声儿,容尚书是今天才做的阁老。他们家就是因这个,请了咱们哥儿过去的。容家七郎亲自来请的,道是朝廷多事,不好大肆庆贺,只邀些亲近的人同去。”
丽芳听了忙说:“你就叫他单个儿过去了?读书人这一辈子就图个入阁,这样的大事,怎么好空手过去?真是我一刻也不能离了这里。快快快,开了库,我看看有什么东西好送,阿婆,先别急着换衣裳啦,给我掌掌眼,挑几样贺礼,好不好?”说就卷起袖子来要往库房里去。
瑶芳笑着拉住她道:“阿姐不用急,容家这等大事,堂客们也该有往来的,你问问胡妈妈,容家有没有夫人或是老夫人的帖子来给阿婆,又或给你的?这等好事,总是要拖到晚宴的,容家相交的人,有几个是闲人?白天都要议政理事,晚宴才是正题。容家先叫了哥哥去,大约是起了提携的意思,将他当成亲近的晚辈,先去相帮着见客的。”说便目视胡妈妈。
胡妈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二姐儿,这些拜帖里,还有好些都是给老太太的。正有容家的帖子,也有奶奶的一份子,请您都过去呢。容老夫人还记得二姐儿呢,说也请了去。”
罗老太太道:“这样的大事,怎地还早些说?”
胡妈妈十分委屈,她原准备就着帖子的话题说来着,没想到老太太和丽芳两个的嘴巴,一个比一个快,还会跑题,她没插得上嘴。此时只能认了自己疏忽。好在两人都开心,也不多埋怨她。
罗老太太道:“那咱们好赶紧换衣裳去,只是这衣裳与京城的款式……我老婆子也就罢了,大丫头,看哪里有成衣铺子,赶紧的给你妹妹买一身去,打她长大了,头一回在京城人事儿场上露面儿,可不能显得寒酸了。”
瑶芳道:“阿婆也不用急,姐姐也不用急,咱们就这一身儿过去,也无不可。今日咱们也是主客,否则这等大事,不会特意叫阁老亲儿子来请了哥哥过去。人都知道我们是从南边儿来的,就这一身南边的衣裳,也没什么。干净精神了就行。”她说这个话自然是有依据的,前世今生之不同,最大的变数就是在楚地与贺敬文这里了。容阁老家是把她家当成福星了也未可知。总是,是个好兆头。
丽芳平静了下来,目光满是惊奇,诧异地道:“怎么打从宫里回来,你就跟先前不大一样了呢?活似尾鲜鱼又放到水里去了。”
瑶芳抿嘴一笑:“听说爹娘安全了,我开心。老太太与阿姐既接了帖子,理当回帖。”丽芳道:“是呢,快快,拿了备下的帖子送过去。”
罗老太太道:“说有急事,却又在这里啰嗦了半天,都收拾了起来。”诰命入宫,是要按品妆扮的,往容阁老家吃酒,就不用这样了,凤冠霞帔一概不用。
丽芳道:“那成。”送老太太回房,又命胡妈妈先去库房那里挑些礼物出来,等她去验收。
过不多时,祖孙三人都打扮得齐全了,又同往库里去。瑶芳抱着贺平章,只管看着她们两个拟定礼单,赵家的就比贺家的略减两分。贺平章看着这些好物件儿,也不很好奇,只对一串珠串有些兴趣,瑶芳看看分类,当是老太太带来的东西,顺手拎起来给他玩:“不要放到口里。”
贺平章抱着珠串笑了,模仿着老安儿捻数珠的动作,可怜两只胖爪太小,握之不稳,险些将珠串滑落下来。
丽芳见了,忙塞了两只带铃铛的银镯子给瑶芳:“给他带这个玩儿。”又去对单子。
不多时,一应齐备,赵琪也从翰林院里出来了。他还在读书,预着庶吉士的考试,无法亲自在家里等小舅子一行人。贺成章是昨天到的,丽芳派人给他送了信,他现请了今天半天的假,明天依旧得去读书。正巧赶上了今天这件事儿,犹豫了一下,便说:“我送你们过去吧。”容家仔细,也给他下了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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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往容家去,赵琪果然见到了贺成章与容七一道,被容御史带在身边。见到他来,容二老爷先笑了:“小赵来了!来看看,我这两个侄子,好不好?”
那一厢,瑶芳随着祖母、姐姐也很快被引到了几位夫人跟前。容老夫人正在与几位阁老夫人、尚书夫人等说话,听说她们来的,亲自来迎,罗老太太有些受宠若惊。容老夫人亲携其手,容夫人一左一右领携着丽芳姐妹两个,再叙座次。
妇人相聚,亦按其品级、势力等,容老夫人却将罗老太□□置在自己旁边,向人介绍两家渊源。至此,许多夫人才听明白了——怪不得容家这么照顾贺棒槌!再看棒槌他娘和他俩女儿,哪个都不是棒槌。罗老太太应答从容,丽芳爽利,瑶芳虽未长成,一张秀脸灿若朝霞,顾盼神飞。
又都赞叹容、贺两家,都是好心有好报。贺家如不照顾孤儿寡母,也没有容尚书提携。容尚书若不思报恩,不畏恩人后人之蠢,也做不得这个阁老。多少人收了楚王的好处正自不安,唯有容家,反得晋升。
过不多时,容夫人便命人将瑶芳送到后面,使侄女儿容婧妥为照料。瑶芳到了后面一看,小姑娘们来的并不多,想也知道,此时实不是大肆庆祝的好时候。容家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在这里了,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儿,认一回人,说一说路上经历,不多时就都熟了。
容八娘子笑着推一推姐姐,将她凑到瑶芳身边,笑得有点暧昧:“七姐喜欢读书哩。”容七娘嗔道:“你又胡说来。”容八娘笑对瑶芳道:“阿贺知不知,七姐喜欢绿汀书坊的书呢。”
瑶芳奇道:“七娘是如何读到的?”
原来,赵琪与丽芳到京,行李里带了许多书,亦有话本。容家待赵琪不错,连容二老爷也从他那里拿几本话本来看,内里也夹了瑶芳写的话本子。容七往她父亲书房里寻书,不免看了一些。容二老爷倒开明,只消不是□□,也不禁女儿们看,用他的话说便是:“女儿家也要知晓些世情,不要以为世事皆像家里一样。不要走上歪道就好。读什么不要紧,学到了什么才是要紧的。”
瑶芳笑道:“我那里还有一些。”又存了点重开书坊的心思,京城米贵,当开源。只是不知京城的风向如何,还须慎重。
有了这么个题目,小姑娘们便有谈资,越说越投机,你喜欢逍遥生家的崔生,我却偏喜欢元娘。等开宴之后,犹三句话不离话本,容八还叹息:“恨不能捉了人来当面写。”容七娘道:“你又发痴了,写书的是湘州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瑶芳蓦地想起了当初丽芳未嫁,与彭家姐妹也是这般兴致盎然的,当时自己不耐烦,胡乱写了话本来逗她们玩,如今斯人已逝。容八娘见面有惨色,问道:“怎么了?”贺家可以说是度过了最难的时候,日后前程看得见的好。瑶芳道:“想起当初在湘州,也有几个好友,也喜欢看我家话本。”
容八娘小心地问:“她们怎么了?”
瑶芳道:“是宁乡知县彭家的女儿,我从湘州水路逃出来,渡头上遇到她家逃出来的丫头,说……母女一个,都被知县推到井里坑杀了。我当时急着报信,也没能看她们一眼。”容八娘气愤地道:“这样的禽兽,也配为人夫、为人父么?死在逆贼手里算他运气好,纵活了下来,也要遭报应的!”
容七娘自悔失言,见瑶芳低落,忙说:“幸尔府上全家都好。”瑶芳微笑道:“是呢,真是不容易,一路上吓个半死。可怜彭家大娘子,已经订了亲了,就是与我们同行的姜二郎的哥哥。她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心想,今日事,必能传到容家长者耳朵里,纵彭知县有一二出彩的表现,也要掐了他的前程!
这话题十分沉重,拿到这里来说,并不很相宜,瑶芳也是点到即止。很快转过了话题,说起对父母入京的期待,又说很感谢容家的关照一类。容七很后悔自己多嘴说到了湘州写书人,见瑶芳也有悔意,估计是痛失好友,情绪激动,不小心说了出来,也不怪她。顺着她的意思,也将话题带来,说:“听说,圣上命人将湘州姜千户的次子养在宫里了。”
瑶芳道:“本来我哥哥还说,他父母兄长都没来,要不要与我们就近住了。没想到圣上仁慈,将他收留在宫里了。”
几人又说了一回姜长焕,容七娘道:“养在娘娘跟前就好了,娘娘人极好,又极有见识,得娘娘教导,能受益终身的。”
瑶芳笑着点头:“那是!”语气里满是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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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容七娘和瑶芳评定为能够“受益终身”的姜长焕,正被叶皇后从智商、情商上进行碾压重塑,果然是能终身受益的。
皇帝不大喜欢皇后,却是元配的结发夫妻。他宠爱吴贵妃,也极爱次子,心里却有一个隐讳的渴望:若能有个元后嫡子,那就完美了。再喜欢吴贵妃,他也得承认,吴贵妃的脑子,那是真的不好使。皇后这样的母亲,是能教出个好儿子来的。至于吴贵妃、王才人、张丽嫔之流,放到母亲的位置上,皇帝也得承认,都不如叶皇后。
当然,皇帝是不会亲口承认这个的,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还有这种矛盾的心理。潜意识里,却把姜长焕这么个半大小子扔到皇后面前,未尝没有一点“你抚养一个男孩子几天,是不是很快也能生个儿子出来了?”又或是“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教孩子”的考验。
叶皇后也挺喜欢姜长焕的:这孩子傻乎乎的,多有意思啊。
姜长焕不笨,只是那点子心眼儿在叶皇后面前就跟玩儿似的。叶皇后也挺喜欢调-教他的,还有点感叹: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爹娘没教好。看得出来,姜长焕的父母很疼爱他,也教过他要上进、不要做违法悖德的事情,但也仅仅是“教过”而已,能不能将这些道理让儿子领悟,那就超出他们的能力了。正常情况下,这样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出大问题,可一旦遇到刺激,那结果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叶皇后先不教姜长焕旁的,将他的功课一分为二,一是经史,这是必须学的;二是典章制度,这个,也是必须学的。至于姜长焕也很在意的习武,叶皇后也不拦他,只说:“这个我却教不了你了,然而万法一理,你要习武,也须得扎牢根基才是。从今日起,不要耍拳了,我命人看侍卫里谁个武艺高,叫他来教你,从扎马学起。别想着糊弄过了考核的人,盖过了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你就能应付得了真正的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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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皇后道:“你要是我的儿子,习武便不必这样用心,可你是得要考试才能有实职的,这些就很要紧。不能是花拳绣腿,必得有扎实功夫才行。万一有变,譬如湘州之事,点了你去上阵,这却不是糊弄得来的了。”
姜长焕叹服。
叶皇后微一笑,命人去取书来。姜长焕五经已粗读过,觉得自己学得还不错,贺成章和府学的教授们都挑不出毛病的,一看史书,却两眼发直——太!多!了!这得哪年月才读得完?!饶是姜长焕这数月来经历颇多,心志也算坚定,也傻眼了。
叶皇后道:“怕什么?!凡事总有个开头,看过婴儿么?生来只知道吃和哭,学会穿衣、说话、走路、行礼、认得九族五服的亲戚,种种事务,哪个又容易了?等他们学会了这些,三、五、七年也下去了。读书也是一样的,何况你连字都识了,还怕读书么?又不是要你一天全看完。人呐,做一件事容易,难的是坚持,路遥知马力,做什么事情又不是这样呢?”
姜长焕面上一红,又受教。
当人师傅的,不怕学生蠢,就怕学生不受教。见姜长焕态度端正,叶皇后便也乐得教他。若是姜长焕不受教,叶皇后就只好将他当猪养,想玩什么给他玩,想吃什么给他吃,什么也不管,包管当个好人。受教呢,那就能提点的都提点,看着有良心肯上进的孩子前程似锦,自己心里也舒坦不是?
叶皇后又考他学问,发现五经确实已粗通,便是被皇帝说不如贺成章的书法,也颇为端正。令叶皇后惊讶的是,姜长焕对礼仪典章十分熟稔,不是倒背如流,却是将宫中、朝廷生存的重点全抓住了。
叶皇后有些狐疑:这是他父母教的么?能将这些重点全抓住的人,难道没能耐教他如何做人?便问他:“这是谁教的?”
姜长焕像只煮熟了的螃蟹,力图镇定地道:“是……来的路上,嗯,贺家兄妹……”
叶皇后仔细看了他一眼,姜长焕强行昂着头,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逗乐了叶皇后:“是贺小姑娘吧?”这就说得通了,同舟共济,心怜他年幼离了父母要到京城来,特特教他些常识。但又不是与他相处太久,旁得自然也无从教起了。那样一个善解人意又漂亮的小姑娘,得傻小子们的爱慕,再正常不过了。
叶皇后夸奖道:“她是个好姑娘。”
姜长焕的眼睛里迸出两朵小火苗来。
叶皇后见了,心说,你别想太多,我夸她,不代表她就看上你了。就你这么个二愣子,她怕看你跟看个小孩子似的,压根不会对你起那么样的心思。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姜长焕犹豫了一下,小声夸了贺家兄妹:“他们一路上,很周到的。”
叶皇后心头一动,想起一事来,向姜长焕求证:“你从湘州出来,就是与她一道的?就你们两个?带了几个奴仆?”姜长焕如实答了,想了一想,小声说:“船是她家准备的。”
叶皇后也小声说:“我不告诉旁人。那个,也不是什么知府巡堤的船,是也不是?官员勋贵,多有命家仆开商铺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你要知道,凡说谎,必有痕迹,因为它不是真的,你早晚改了这个毛病吧。锦衣卫不是白吃干饭的。这件事情,我来收拾,以后不许这么着了!”
姜长焕大惊:“娘娘!”
叶皇后道:“那个小姑娘,我很喜欢,我是帮他。你,再不许在圣上面前说谎了,听明白了没有?聪明人眼里,揉不得砂子!智者面前卖弄小聪明,是自寻死路,圣上,还不傻。你带一曹忠?你们两个哪里个能安排一路食宿的人?曹忠一个,从湘州划到江西?累不死他!你的功课还是小姑娘教授的,各种迹象,她至少是与你商量了行程安排,又或者,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你的话,处处破绽,也就是圣上没想起来。也没问你这一路如何。往后圣上问起就说你运气太好!”遇到贺小姑娘,这小子的运气也是很好很好的。
姜长焕从智商上受到了打击,蔫蔫的。
叶皇后又安抚他:“你还小,人也不笨,就是没见过很多事情。所以要你读史,学着交际,从来人心最难测。你看这史书,看着多讨厌?却不知道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兴亡多少事,无不有迹可循。前朝的事情,明明白白记下来了,后朝就有人能再犯。前面一道坑,前有走过去,掉进去,摔死了,别人把路趟出来了,你还闭着眼睛往坑里跳?读书,能救命的。”
姜长焕深吸一口气:“娘娘教我!”
叶皇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这才对么。”
自此,姜长焕便在中宫住下,老老实实学习,也不往后宫里钻,也不往侍卫堆里胡闹,成绩突飞猛进。所关心者,一是往太后处请安,二是往皇帝那里打听湘州的消息。太后面前,他就浑一点,皇帝那里,他就乖一点,角色转换得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