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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巾自将秀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颖……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平……”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写的古拙大字曰:“三达剑谱”!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见“智剑平八方”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世上三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传闻他十二岁破解“鹤舞七星步”、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三十岁悟出勇剑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脑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龙手都督”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三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换我小喵喵大神威了。”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三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三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梦翔师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三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文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没啥坏处。”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三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
对著书本拜了三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文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小角写着细细的小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灵泉剑法……”
陈得福醒觉过来“灵泉”便是华山第九代弟子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形若泉石意如泉涌。”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启蒙下九代弟子如数起练“三达”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子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纪太老纵使得了指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三达奥秘只能依着“明静心算”四字真诀各练一些“三达”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盘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得福练的那套“铁扫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还只能学着跳“鹤舞七星步”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学“灵泉剑法”可转念想起这东西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梦翔师叔”那可不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北峰”。他啊了一声心道:“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子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三页纸面上仍是线称作“松纹”再望下读名为“过桥”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三角形称作“五心”……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页陈得福啊了一声低声道:“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叔辅佐颖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三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三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复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飞红遁影”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三达诀窍武功大进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师叔则是“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一流中的一流”唯有不凡师尊。当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本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艺成”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三种则是华山双怪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岁了届时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学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学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子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梦翔师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想起“梦翔师叔”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三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三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灵泉”、“北峰”、“松纹”、“三清”、“五心”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这对师徒的兜率天。
没有偷学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智剑”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子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子、追蟑螂时还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页除了大方小块三角五角全没“智剑”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也。”
“仁者?”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这是仁剑震音扬!”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索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三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总和就是“智剑平八方”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智剑”
“颖师兄……”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实在太行了!”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智剑平八方”那便是现任掌门苏颖。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分一个拿了十三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仁剑”了。
轰动天下的武学禁界“仁剑震音扬”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化方为圆”又是什么意思?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子忽然饿了当下从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三两口吃完大饼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三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三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个方块、三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陈得福心下一惊:“好小子梦翔师叔回来了么?”
想起疯子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躺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掌门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三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脸惊诧苏颖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傅师叔回来了么?”
陈得福喃喃地道:“还……还没……”
苏颖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不由惊道:“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苏颖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我要画方为圆。”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掌门人你……你还好么?”苏颖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我要画出一个圆和这方块一样大小。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陈得福干笑道:“这很难吗?”
苏颖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不难?”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颖!你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话忽见苏颖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掌门!别做傻事啊!”
话声才过苏颖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胡喊乱叫没死也给你吓死。”
陈得福干笑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说话间苏颖整理了仪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三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
赵老五奇道:“什么画方为圆?”陈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赵老五哈哈大笑道:“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子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道:“大胆狂徒!还我钱来!”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子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得再次逃走。”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路上积雪销融其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子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学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百年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一眼叹道:“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背上腻声道:“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散垂双肩望来极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背后秀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子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给你吃。”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喂我们人在哪儿啊?”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淮安。”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脚程如此神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正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琼姑娘过来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两只筷子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好吃么?”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琼芳胡扯道:“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啧……唉。”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满自己却吃得肚中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路边走来一只小野犬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子手指庙顶大惊道:“黑衣人!”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来小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琼姑娘你方才真见到黑衣人了?”琼芳从路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什么黑衣人啊?”卢云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子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小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布说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琼芳出身武学世家自也听闻过此类学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习练上乘武学以免悟心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三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法极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学有个大缺憾他太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小白龙的哭声琼芳回思他的说话自是频频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人生道路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子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
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左右比对角度!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毛忙道:“卢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极慢极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学问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太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三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索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三”、又写个“五”解释道:“正三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觉了一个顺序瞧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痒:“卢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三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一路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路转有如沧海一小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三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三边、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小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除夕咱们还要赶路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子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T.m.d烦干脆贴海捕公文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小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作。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路躲到了暗巷。娟儿见她行止太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小狗跟着琼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说!”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路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子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看你和苏颖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恳道:“娟儿帮帮我。”
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小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百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小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路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会……该不会……”
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路追杀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百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百岁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百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兀自怀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了……”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连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三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便道:“这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度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子同临凡间更是引得百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百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百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时听得百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太太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微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颤之间卢状元扛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路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子奔跑跳笑从面前急奔而过。那小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路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过叔叔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脱啊。
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