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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启八年,六月初六。
盛夏的天气,这一日却难得清凉。
南府二房。
园内的金凤花,盛开的如火如荼,远远望着,只见花色霏霞,若丹凤之冠,叶似翡翠,如飞凰之羽。
南二老爷的正房夫人温氏,仰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纳凉,穿一身月白色的薄绸夏衫,秀发如云,只簪一支八宝如意珍珠钗,神色恬淡地瞌眼浅寐。
温氏今年虽已三十五岁,保养得当的右手,仍是白皙纤纤,此时正轻搭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之上,旁边的矮凳上,坐着温氏早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第一心腹管事崔妈妈,生得皮肤白净,眼睛有神。
许久后,一阵舒适的清风拂过,温氏缓缓睁开眼睛。
因温氏怀相月份已足,随时都有突发生产的可能,这几日,崔妈妈时刻关注着温氏的动静,此刻,见她小寐醒来,满脸笑意道:“夫人醒啦,可有不适之状?”
温氏右手滑动,来回抚了抚滚圆的肚子,温声笑道:“这一胎安生的很,一点也不闹,比前头四个可好伺候多啦。”
崔妈妈凑趣道:“前四个都是少爷嘛,难免活泼好动一些,夫人这胎如此平宁,想来定是位小姐。”
温氏轻叹一声,颇有遗憾之意:“本以为前一胎就能生个丫头出来,没想到还是个小儿郎,我还诚心拜了那么许久的菩萨。”
崔妈妈忍不住笑:“奴婢早说了,夫人福泽深厚,您看,您随老爷离京外任这十多年,一口气为老爷诞下了四位少爷,尤其是大少爷,今年才十四岁,已是个小秀才啦……”
半侧偏了脸,轻轻上扬的嘴角,朝南府大房的位置撇了撇,颇不屑道:“那一房,见天的磕头烧香拜菩萨,也没见生下一位小郎来,一屋子的丫头片子,刚好凑一出九仙女。”
温氏眉梢轻扬,语调漫不经心道:“大夫人长了我五岁,四十岁的人了,不是也又怀上了么,可见,这老天爷还是开了眼的。”
崔妈妈嘲讽地笑:“谁知老天爷开了一只眼,还是半只眼,她前头也陆陆续续生了四个,还不是左一个丫头,右一个闺女,这一胎,保不准还是个丫头,论福气,她哪能和夫人比。”
温氏面含讥色,扯了扯嘴角:“可人家有位好婆婆罩着呢。”
提及温氏的婆婆,南府的老夫人,春风得意多年的崔妈妈,也不免皱了皱眉:“奴婢就没见过这么偏心眼的娘,二老爷也是她亲生的,也最为出挑,可这老夫人的心坎里和眼珠子里,只有她那大儿子、小儿子,还有那嫁出去的女儿。”
崔妈妈越说越不忿,恨恨道:“素日待二老爷懒散的很,用得着二老爷时,又端出一副老娘的架子,不提夫人新嫁的头三年,单说咱们回京后的这三年,这老夫人生了多少是非。”
歇了一口气,再冷笑道:“大老爷不上进,典型的光长年纪不升官,便让二老爷帮忙疏通,二老爷碍不过情面,也算给他寻了份好差事,岂料这大老爷不勤恳做事,还和同僚起争执发脾气,没多久,就被踢蹬了出来,害得二老爷被好事者参了几本,老夫人和大房一家子,不感激二老爷的好心好意不说,反而责怨二老爷寻的差事不好,他们当二老爷是天王老子么。”
看到温氏只抚着肚子,默声不语,忆及刚回京时的往事,崔妈妈更是愤慨:“二老爷回任京官,她们拾掇出来的院子像什么话,打发乞丐住的么,还有,那大房自个生不出儿子来,怨得着二老爷和夫人么,见夫人一连生了四个好少爷,竟还想夺走小少年,过继给大房,大夫人是老夫人的嫡亲侄女,她倒心疼得不舍往大房里头多塞人……”
看了看温氏的脸色,没再提温氏新嫁三年内一无所出,老夫人往二房里使劲塞人的旧事,也不再絮说,去年二夫人和大夫人前后有孕,老夫人只细细关料大房的这些个糟心事儿,崔妈妈只柔和了声音道:“好在,咱们老爷上进,又与夫人贴心,夫人的娘家又得力,几个少爷也孝顺……”
伸手抚了抚温氏的肚子,崔妈妈对温氏笑道:“待夫人诞下小姐,夫人也儿女齐全啦,以后呀,夫人有享不尽的福。”
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多年的温氏,渐渐看得开了,对那些一箩筐的烂事儿听听便罢,也不再似年轻时心内堵塞难受,已临近生产,她只管自己吃好喝好睡好,再欢欢喜喜生下肚里的宝贝便是。
不光是温氏自己,自个的夫婿连同四个宝贝儿子,一致冀盼有个女儿和妹妹,温氏想到小儿子去读书前,都要先对肚里的孩子,妹妹长妹妹短一番,不觉慈笑道:“但愿是个丫头,若还是个儿子,我也真是没辙儿。”
崔妈妈喜笑道:“夫人放宽心便是,不管是少爷还是小姐,二老爷都欢喜得很,就看大房那里,这回能不能一举得男了,反正呀,他们不敢再打咱们这一房少爷的主意了,二老爷并非愚孝,夫人的娘家也不是吃素的。”
温氏扶了扶头上的珠钗,只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主仆二人说了好一会话,温氏跟前的大丫鬟暗香,捧着一红木托盘走近,福了福身,脆声道:“夫人,参汤熬好了。”
崔妈妈从矮凳上起身,先揭开遮住参汤的碗盖,再从托盘上端起流花细瓷碗,而后坐回矮凳,拿汤匙在里头翻搅一阵,驱散了不少热意,再舀起一汤匙喂到温氏唇边。
温氏笑着喝下一勺,道:“阿碧,我可没娇弱到需要喂的地步,你扶我起来,把碗给我,我自己来。”
阿碧是崔妈妈的闺名,二人自小相处,感情甚是深厚,关系非寻常主仆可比,是以言谈之间并非全然的恭敬,更多有亲近之意。
闻言,崔妈妈嘴里不依,笑道:“哎哟喂,我的个好夫人,您马上就临盆了,老爷千叮万嘱奴婢,要好好照顾夫人,万不可让夫人劳累半分,这端碗喂汤之事,老爷都做得来,奴婢可不敢偷半分懒儿。”
说话间,一勺参汤又已送至温氏唇边。
虽然婆婆嫂嫂弟妹闹心,但是夫婿格外体贴,儿子又孝顺懂事,温氏心里头虽不是满满的甜,却也很是欣慰,当下,也不再多言,由着崔妈妈一勺一勺细细喂喝下一碗参汤。
喝罢参汤,温氏觉着身体困顿,便想起身走上一走,崔妈妈忙招呼了丫鬟婆子过来伺候在侧,身子沉重的温氏,单手搭扶着崔妈妈,另一手撑着后腰,在自己的庭院中慢慢踱步。
金凤花树植株高大,正值花期,翠云如盖间,花彩鲜艳纷飞,温氏微抬了眼,看着满树缤纷富丽的花,笑叹道:“这花开得可真好啊。”
崔妈妈小心地扶着温氏,亦笑:“这金凤花,又叫吉祥花,这段日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是有大福气的。”
温氏只浅浅笑道:“这金凤花一开就是两个月,难道六、七月出生的孩子个个都有福气啦,不过是个图个吉利罢了。”
忽有一阵凉快的风拂过,几片金凤花簌簌飘落,有一片悠悠荡荡,恰好飞在温氏隆起的肚子上,久久凝滞不落。
见状,崔妈妈“哟”了一声,打趣道:“夫人,这朵金凤花哪里不落,偏落在夫人的肚子上,难不成咱们的小姐还是只小金凤?”
月白色的衫子上,落着一朵火红的金凤花,温氏伸手拈起,在手里转了转后,抛落在砖地,不甚在意地笑道:“阿碧,你别只顾着哄我高兴,就瞎说一气,这小金凤何等尊贵,怎会落在南府。”
话音刚落,温氏的脸色突然一变。
见温氏瞬间变了脸色,崔妈妈比温氏更紧张,忙问:“夫人,怎么了?”
温氏感受着熟悉的酸痛下坠感,嘴角却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这小东西扭捏了这么些天,终于肯出来了……”
……
都察院府衙。
南府二老爷南瑾正在朝宣旨的太监叩首:“谢主隆恩。”而后双手平举过头,接过传旨太监交托的圣旨,再站起身来。
传旨太监眉花眼笑,冲南瑾拱了拱手,嗓音略尖:“恭喜南大人高升。”再冲四周都察院的各级官员拱手示意:“咱家还有要务在身,就不打扰诸位大人啦,告辞。”
南瑾捧着荣升吏部右侍郎的圣旨,对着四周同僚的恭贺声,不管是真心的恭喜语,还是假意的客套话,南瑾均只肃穆着脸,客气有礼回应,面上不见半分骄傲自得之色。
都察院的领头官刘大人抚着颌下胡须,暗暗颔首,三十七岁便官至正二品侍郎之职,还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实在是后生可畏,拿自己比较一番后,心下也不由泛出陈年老醋的酸味儿。
围聚的官员还未散尽,已有人迈进都察院的后衙,给南瑾报上喜上加喜的好消息,朗声由外至内:“南大人,你今日可是双喜临门啊!”
众人回首,只见身材高大的大理寺卿,穿着一身官袍跨进门。
有嘴巴快擅八卦的已发问:“陆大人,南大人刚升迁至吏部,这是一喜,不知另一喜从何而来呀,快给咱们说说。”
大理寺卿陆大人拎了拎衣袖,笑声爽朗:“我进都察院第一道大门时,刚好碰到南府家的仆从,来给南大人的随行报喜,说南夫人刚生下一位千金小姐,进第二道大门时,碰到宫里来传旨的公公,又闻南大人升到吏部做了侍郎,这难道不是双喜临门?”
又一轮的恭喜声,潮水般漫向南瑾。
南瑾脸上依旧面瘫,心里却波澜了一下,这回终于是个闺女啦么。
……
南瑾在公事上素来恪守己责,不迟到不早退,待他看到新生产的夫人和新诞下的女儿时,天色已黯淡。
烛光温馨。
襁褓里的闺女,红红皱皱一团肉,生的是难得一见的胖,比几个哥哥都要胖,胖得让南瑾仔细瞧了半天,也没分辨出来,这丫头究竟长得像谁。
南二夫人温氏静默了片刻,问床边面瘫着脸盯着女儿老半天的丈夫:“老爷,你是不是也觉着她太胖了些?”
足足八斤重的姑娘,南瑾严肃的点点头:“是太胖了些。”
萧国以瘦为美,可不以胖为美,温氏也没料到,自己竟生下这么一大团肉球,略蹙了秀眉,担忧道:“她要是长大后也这么胖,可怎么办?怕是嫁不出去的吧。”
南瑾眼里有了笑意,面瘫脸却依旧板的极端正:“想来是不好嫁,不如,就一直当成胖福娃娃养着吧。”
温氏噗哧一笑,笑颜如花,伸手摸了摸闺女软绵绵的肉嘟脸,神色柔和:“这么大个头的丫头,却不墨迹人,不一会儿就呱呱落地啦,那哭声也响亮的很。”
南瑾极少笑,此刻却微扬唇角,道:“玉珑,辛苦你了。”
温氏闺名唤作玉珑,南瑾一般只在最亲密的时候,才会这样子唤她,素日多以夫人相称,此刻,见夫婿又是罕见的露笑,又是亲密唤她闺名,可见,对这个胖乎乎肉嘟嘟的闺女非常喜欢,温氏语调轻柔:“老爷,你给咱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儿?”
南瑾望着嘴里吹泡泡的胖闺女,想了一想,方道:“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便唤姗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