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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雩说不出话,嘴唇微微发颤,半晌勉强笑了声:“……我睡着了,没听见。”
这个理由拙劣得不像是他能编出来的,步重华扶在他脸侧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放松:“你在躲我?”
“我躲你干嘛?”
“那你干嘛不回家?”
他们两人一站一坐,吴雩几乎被步重华那精干强悍的气势整个笼罩在了阴影里,别开目光含糊地说:“我……我回来拿点换洗衣服。”
真奇怪,当年面对攻打村庄的毒贩、轰轰飞驰的军车、裹挟在烈焰中的枪林弹雨甚至一排排被炸飞的残肢肉块,他都只是愤恨而没有瑟缩,好像那根名为畏惧的神经早已被强大的冷静完全镇压住了。
但如今对着步重华语气平稳的质问,他却从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有点犯怂,仿佛收拾包袱离家出走被现场抓包的……小媳妇。
步重华把他下巴扳回来点儿:“现在拿完了,该跟我回去了吧?”
吴雩底气不是很足,“你今晚不是去吃饭了吗?”
步重华冷冷道:“我听廖刚说你病了,放下筷子直接就赶来了,不然难道还有心思坐在那里吃吗?”
“……”吴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廖刚你没事成天瞎叨叨干什么!
“咳,咳咳!那个,”吴雩装作没听见生病了三个字,眼角向自己腮边那只手腕上的表一瞅,“你看这现在都几点了,回去晚高峰,堵回你家起码九点,收拾收拾快十点了还吃什么?就跟这儿吃吧。”
步重华凝视着他那双躲躲闪闪的黑眼珠:“你给我做?”
吴雩气馁说:“我给你做。”
“哦?刚才不还把我关在门外不给进吗?”
“……我这不是睡着了没听见吗?”
步重华看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下,这才慢慢松开手,站起身,那萦绕不去的强烈压迫感终于一丝丝地散去了。
吴雩心里有种眼睁睁看见王子大驾光临灰姑娘那间小柴房的不适应感,他站起身松了松肩膀,尽量驱散这种怪异的感觉,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想吃什么?”
步重华反问:“你吃什么?”
吴雩平时晚上回家就随便叫个附近外卖,基本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小炒或素水饺,地沟油苏丹红什么的都不在意了。但步重华这个王子……这个养生派肯定接受不了,指不定要端着他的保温杯批评多久,说不定等回去后还要强迫他吃糙米饭和煮南瓜,把地沟油造成的万吨伤害找补回来。
吴雩已经很熟悉步重华平时的饮食方式了,去冰箱翻了翻,找出几个土豆、半打鸡蛋和一小把挂面,想了想又去阳台上掐了把小葱:“挂面吃吗?”
步重华抱臂靠在卧室门口,看着他忙里忙外,不动声色说:“吃。”
“那给你弄个葱花面。”吴雩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家没肉,将就吃吧。”
吴雩穿着他地摊批发来的棉白T恤和牛仔裤,叼着一根烟,踩着人字拖,拿快刀噔噔噔切土豆丝。他眉眼垂落时根根睫毛都疏朗明显,鼻梁似乎能反出微光来,前额一缕头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T恤宽大的下摆有一截塞在了裤腰里,勾勒出劲瘦细窄的腰臀。
步重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也许是屋里摆设太陈旧过时,连空气都泛着岁月经久的微黄,那刀跺案板的锵锵声唤起了他童年时代对家的回忆——下班回家的丈夫,切菜做饭的妻子,坐在餐桌边跷着腿写作业的小孩;烟火缭绕中的父母谈笑、夫妻娇嗔,像是永远融入灵魂中再不退色的画帧,从根本上决定了他对“过日子”这个词的最温暖的想象。
步重华无声无息走进厨房,站在吴雩身后,就像世间无数对寻常夫妻亲昵那样,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将掌心轻轻搭在吴雩后肩上。
但就在这时吴雩拿刀一抄,把切好的土豆丝浸入凉水中,只见根根细如发丝,在水光里仿佛都是半透明的,然后转身要再去拿两个土豆,冷不防险些擦过步重华的嘴唇,登时下意识一个后仰:“嘶!你在这干嘛?”
步重华仿佛从某个梦境中惊醒,回过神喔了声,“……你这刀工不错。”
“去去去,别待在这里,挤得慌。”吴雩耳梢有点发热,挥手赶他:“看你的电视去。”
步重华若有所失地退出厨房,没什么其他事好干,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屋里转了圈。
他之前听吴雩说房子破,便疑心是不是“有关部门”在安置的时候看二级英模没有评下来,便不肯予以优待,或是欺负吴雩跟社会脱节不懂,算计了他应得的待遇。但直到把车一路开进这老旧破败的小区,他才知道这种担心完全多余——原因无他,这是个绝顶的学区房,津海市最好的小学和初中就离这不到500米。
虽然没有全产权,小区物业也形同虚设,住起来绝对舒服不了,但如果吴雩愿意在津海安身立命好好工作,下一代的教育问题那真是分文不花就全解决了,负责安排的人确实是筹谋深远。
不过即便如此,这满屋子的环境也确实简陋陈旧,淡黄色的墙裙油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老木地板上刷的漆也是东掉一片西掉一片,有些家具简直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唯一比较新的是电视机,放置在卧室对床的地方,应该是吴雩渡过漫漫长夜的唯一娱乐项目了。
步重华坐在木板单人床上,打量凌乱的白色枕头被褥,半晌才收回视线,突然瞥见什么,目光一定。
他看见自己脚下的暗红色地板油漆上,有一处新鲜的擦刮,方向往床底延伸,泛着淡红色的痕迹。
“……”
步重华俯身盯着那痕迹,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在外面敲门时,模模糊糊听见里面刺啦一声,像是金属重物擦过地面的刺耳声响——但因为隔着门板,那声音太隐约了,轻得像是错觉,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是什么?
步重华向卧室外望了一眼,这个角度看不见厨房,只听吴雩烧油热锅,煸干辣椒,滋啦一声放下满盆土豆丝,油烟香味溢得满屋子都是。
他低头向床底下看了一眼,眉角轻轻一跳。
床底深处有个保险箱。
昏暗处静静落着一张百元钞票。
那瞬间无数猜测蜂拥挤过步重华的大脑,钱怎么会掉在这个位置上?保险箱里是什么?为什么吴雩要匆忙把它推回床下藏起来?
床底下地板上积着薄薄一层灰,而钞票却平整干净,说明飘落在地的时间不久。吴雩对钱很仔细,也不是掉了一百块钞票几天发现不了的人。结合刚才屋里急促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地上擦刮痕迹的走向,某个影影绰绰的猜测从步重华脑海中呼之欲出——他敲门的时候,吴雩正坐在地上数钱。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十多年一线刑侦的敏感神经。
保险箱门与金属箱体之间并不严丝合缝,因为没落锁而微微开了一道极其细小的夹角,不知道是仓促中没来得及,还是他突然到访对吴雩产生的心理震动太大。步重华的动作停顿在半空,就这么不上不下地足足数分钟之久,终于屏着呼吸半跪在地,伸手轻轻一探,箱门就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里面几个棕黄色的牛皮纸袋。
很厚,呈方砖状,手感扎实。
步重华太有经验了,他不用打开就知道,是钞票!
“出来吃饭!”
步重华心内一凛,立刻起身,扬声道:“来了!”
步重华快步走出卧室,神情毫无异状,只见桌上已经放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和两大碗葱油鸡蛋面,吴雩正拉开椅子坐下,用筷子随便把面拌了拌:“就一个菜,将就吃吧,明儿我请你吃好的。”
但其实这区区一道菜也很好吃,毕竟吴雩是快火、重油、炝炒、刀工好,土豆丝根根分明、细而不断,入口爽脆得难以形容。也许是考虑到了步重华的北方口味,他把葱油鸡蛋做成了打卤面,用花椒煸油后再一粒粒挑出,文火慢慢把油熬出葱香味,再加生抽、老抽、糖、盐,跟鸡蛋一起炒成卤汁,最后拌得面滑油亮,香得足以让人产生罪恶感。
步重华不抬头吃了半碗,心里知道又是三天的健身成果泡汤了,“你手艺是真的不错,以后可以在支队里给人带午饭赚外快。”
吴雩笑起来:“那姓宋的还不把我从公安局里打出去啊。”
他提到钱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至少没有让步重华看出来。
那么他床底下那些现金是怎么回事呢?
步重华不知道缴获过多少毒资、赌资、非法集资款,有一年配合纪委办案时甚至见过满满一座双开门冰箱那么多的现金,对钞票的体积和重量都已经很有数了。吴雩保险箱里的那几个纸袋,如果里面都是百元大钞的话,数量应该在四十多万左右,最多不会多过五十,最少不会少过三十五。
也就是说这不可能是他闲着没事把工资全提出来锁床底下,他工资没那么多,这钱是哪儿来的?
步重华面沉如水,意识深处却突然响起宋局沉沉的声音,那是审问年大兴出来后他私下告诉许祖新的:
“这个吴雩,在潜伏期间,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
“吃不下了,”吴雩放下筷子站起身,只见碗里还剩两小口面,步重华蓦然回过神来:“你就吃这么点?”
“中午蔡麟给我吃了好几个咸蛋黄粽子呢,他妈包的,把我撑实在了。”
“行,”步重华把他剩下的葱油鸡蛋面划拉到自己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家里两口子:“那你给我吧,别浪费食物。”
吴雩:“……”
电光石火间吴雩心里一咯噔,想起之前听蔡麟在办公室里扯的蛋:“什么,小桂剩的那半个月饼我吃不吃?当然不!男人这辈子只能吃老妈和老婆的剩饭!”
“咳咳咳!”吴雩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忙不迭撇开目光:“我……我去洗碗。”
步重华三口两口吃完,起身按住他:“我来吧。”
“你坐下,我家没洗碗机……”
步重华面不改色捏着一团湿漉漉垃圾似的黄色不明物体:“这不是有个丝瓜藤吗?”
吴雩虚弱道:“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小时候在家也是我爸洗碗的。”步重华淡淡笑了声,说:“那时候哪有什么洗碗机,不都是丝瓜藤。”
步重华以为今天是全家聚餐庆生,衣着比平时正式,穿着质感挺拔合身的衬衣,深灰色西装裤,还戴了他平时不太戴的表。他在水流下专注地哗哗洗碗,肩背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非常英俊挺拔且……古怪,就像突然从王宫里跑来灰姑娘家洗碗的王子。
但吴雩知道步重华没有把自己当王子,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今晚咱俩就在这儿睡吧。”
“啊?”
步重华放下最后一个碗:“啊什么,这都几点了,还费事开回去?”
吴雩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你这接近一米九的个头,你他妈忍心跟我挤那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的木板单人床?!
“将就洗洗睡吧,明天还上班呢。”步重华在下属竭力隐藏惊骇的瞪视中擦了擦手,神情自若道:“我先去洗澡了。”
吴雩张了张口,愣是没法出声音,眼睁睁望着步重华迈着他那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就跟女婿回门暂住一晚似的坦然,径直走进那间狭窄的浴室,关上了门。
少顷,里面传出了哗哗热水声。
……不行,吴雩心想,我不能跟这家伙挤一张小床,大半夜床板会塌的!
吴雩当机立断冲进卧室,把凌乱床铺收拾了下,翻出凉席铺在地上,囫囵倦了几件衣服当枕头,又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床薄毯当被子。做完这一切后他想去锁之前匆忙没锁上的保险箱,刚半跪在地,却突然一愣,瞥见床底下竟然落了张粉红钞票。
应该是手忙脚乱中贴地滑出去的,位置非常隐蔽,不俯身刻意往床底下看便很难发现的了。
步重华有没有发现?
应该不至于,毕竟正常人不至于成天往别人床底下看。
吴雩当过那么多年卧底,不论再惊绝凶险的场景都没有像今天听见步重华敲门那么慌乱,简直称得上是头脑一片空白,导致了这百出的错漏。他半跪在地上咬着牙,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收好钞票后把保险箱抱出来,放进衣柜最深处,又扯了几件旧衣服严严实实盖上。
就在这时浴室水停了,紧接着呼一声门打开,只听步重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有内裤吗?”
吴雩一回头,步重华腰间裹着条浴巾,单手撑在门框上看着他。
精英上司平时穿着衣服显不出来,这时候才能看出是真的肩宽腿长、肌肉精悍,胸前隐约几道昔年旧伤留下的疤,蓄势不发的雄性气质极其明显。
吴雩一言不发,从衣柜里找了条干净内裤扔过去。
步重华皱眉道:“有点小。”
“不好意思,您挤一挤。”吴雩诚恳地说,“相信自己,它行的。”
……它行的……
步重华挑眉看了吴雩几秒,鼻腔里意味不明地轻轻哼笑了声:“好,你记住这句话。”说着转身一边解开浴巾,一边走回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