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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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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嫉妒

    说实话, 张遮进入刑部的时间虽然算不上太久, 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是什么为人性情。

    去年侍郎陈瀛大人在洗尘轩请客。

    这种场合, 免不了唤一些容貌昳丽的女子进来“伺候酒水”。有些放浪形骸、习惯了声色犬马的官员, 当场便开始毛手毛脚, 与这些姑娘调笑。

    这位张大人五官端正, 相貌清冷, 坐在众人之中却格格不入。

    风尘女子见了,不免意动。

    毕竟有些貌似正人君子的,实则比那些直截了当的还要下作几分。既来了这样的场合, 就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退一步讲,即便他是真的正人君子,撩拨起来岂不更为有趣?

    于是, 就有那么两个姑娘没长骨头似的, 想往他身上粘。

    可还没等靠近,他便站了起来。

    旁人顿时笑闹起哄。

    这位张大人却是低眉敛目, 直言自己不胜酒力, 不能喝酒, 不便在此搅扰众人兴致, 先行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

    那时洗尘轩里众人面面相觑。

    陈侍郎的脸色都不大好。

    那回结束后,刑部暗中都是风言风语, 说张遮此人既不识趣也不识相。

    两名差役当然也听说了。

    且他们还听说过张遮与姚府千金退亲的事。

    本来八字只等一撇了, 忽有一天就黄了。虽不知到底哪边先要退亲, 可人姚府高门大户,张遮出身寒门, 总不能是张遮自己傻了去退亲吧?毕竟当年亲事定下,他自己也是同意的。所以多半是那位高贵美丽的千金姚惜小姐,嫌弃此人木讷无趣,一张寡淡死人脸,这才退了亲。

    这位张大人什么做派,他们实在太清楚。

    一天到晚脸上不见一丝笑。

    刑部衙门里,他往往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成日里同卷宗、凶案、牢狱、律例打交道,便有些小家碧玉相中他,也总因这一副不近人情、不解风情的做派屡屡碰壁,久而久之,便无人问津了。

    可眼下……

    两名差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在蜀香客栈时,他们就已经看见了姜雪宁,毕竟这样好看的姑娘实在是惊艳至极,只晃眼一扫便让人难以移开目光,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名女人都要漂亮!

    同她一比,什么倚红楼的娇蛾,偎翠阁的柳眉,都是下乘中的下乘!

    若非有公干在身,他们必定贪看不走。

    可万万没想,他们刚走不久,这位姑娘竟然追了出来。

    而且叫住了……

    张大人?!

    两名差役看向姜雪宁的目光,很快由最初的震撼转为了怜悯:可惜!这般漂亮的姑娘,脑子竟不好使!有这样好的样貌嫁谁不是飞上枝头,怎么瘸了眼神偏看上了张遮,除夕甚至还送了东西?!

    街道上行人往来,车马络绎。

    两人相对而立,静止不动。

    像是平缓细流里两块沉底的石头。

    张遮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也一遍遍地告诫过了自己,可重又见到她时,心里那堵高高筑起的墙便摇晃起来,一点一点往下坍塌。

    身静心难静。

    他甚至没有想过姜雪宁会追出来,更没想到她会抛却矜持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他。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她性情吗?张扬着,跋扈着,明艳着,不大会往里收。若畏畏缩缩,患得患失,反倒不像是她。

    姜雪宁微微仰着脸看他,一双盛了光的眼底隐约有几分气闷的委屈,可她并不宣之于口,甚至带了点霸道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张大人收到了吗?”

    明明句句都是在乎的话,可张遮却觉字字刀割。

    他看似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心里却遍体鳞伤,鲜血淌满,要用力地攥一下手中那卷画像的纸,才能保证声音如常平稳:“收到了。”

    旁边两名差役对望一眼,几乎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再看看这位张大人似乎如常的神情,却罕见地觉出了一种不寻常。

    到底张遮如今正得圣眷。

    他们若不知死活听了人私事,焉知人将来不会忌惮、防备?

    这两人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走。只是走出去老远还要忍不住回头望上一望,显然有压抑不住的好奇。

    姜雪宁却浑然为觉,听见张遮肯定回答之时,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可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隐隐的不祥,让她心底如扎了暗针一般刺痛。

    有道声音在她脑海里喊,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

    话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可那绵绵而来的刺痛,已经让她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也使她执拗地忽略了那道声音:“那里面写了什么,张大人也看见了?”

    张遮道:“看见了。”

    姜雪宁还笑了一笑,前所未有地坦诚:“旁人都道大人冷面寡情,不好相处。可通州一行,雪宁有幸蒙大人一路照顾,识得您实则冰壑玉壶,清介有守。张遮,我属意于你。”

    张遮,我属意于你。

    没有寻常女子那种羞怯,只有一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张遮觉得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可微显苍白的脸上,那一抹微笑始终不曾褪下,好像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

    屠沽市井,俗世喧哗。

    他却忽然被这一句话拉回了前世。

    上一世,姜雪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的。

    只不过彼时她还是看不惯他,只因他同周寅之乃是死对头,宫内宫外一有机会便恣意妄为地作弄他,给他气受;调侃他,使他难堪。

    因知他为人刻板守旧,便故意调笑。

    若稍有不慎露出片刻的窘迫,常能引得她抚掌大笑,倒好像是打了什么胜仗似的。

    他虽是坚忍沉默性情,被捉弄久了,也难免有沉不住气时。

    那一日是深冬,朝臣奉诏入宫议事。

    他住得离皇宫远些,道中湿滑,来得也晚些。到了乾清宫,却见一干重臣包括已是太子太师的谢危在内,皆在偏殿等候。

    众所周知,谢危乃是帝师,且体性畏寒。

    圣上召见众臣,谁在外面候着都不稀奇,可让谢危在外头候着,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下有位老大人走进来,纳罕得很:“不是圣上召咱们这时辰来议事吗,怎的反叫这么多人在外头等着?”

    谢危立在阶上,倒还淡泊,回头答了句:“皇后娘娘在里面。”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那位老大人噎了片刻,低下头去嘀咕了一句,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张遮向乾清宫里望了一眼,竟莫名一阵心烦意乱。

    又候了有大半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保,才亲自弯身送了一人出来。

    是姜雪宁。

    华服高髻,抱着精致的错金手炉,粉白的脸颊艳光逼人,点作樱桃色的唇瓣,色泽却似比寻常时候浅了一些,像是在哪里蹭掉了原本的口脂。

    她出来先看见了阶上的谢危,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憎,把目光转开来。

    下台阶时,才看见他。

    于是眼底那一点华光转而变得玩味,故意挑眉勾出了一抹笑,到底是乾清宫门,也没敢当着这许多大臣的面来为难他,脚步轻快地带着一干宫女走了。

    随后沈玠召他们入殿议事。

    行礼后起身时,张遮恰巧看见那年轻儒雅的帝王,将翻起来的一段衣袖整理回去,一点樱粉不大明显地染在他右手无名指那透明的指甲盖边缘,仿佛还残留着一段柔情缱绻的余温。

    他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

    但长达一个时辰的议事中,他虽对答如流,可不说话时比起往日的沉默,却更多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沉闷。

    众人告退,从乾清宫中出去时,谢危忽然停下步来,看了他一眼,道:“江南科场舞弊一案牵扯甚广,张大人今日的话,比往日还要少些。”

    张遮与这位帝师并不相熟。

    可那一刻犹自心中一凛。

    他答道:“兹事体大,性本寡言,更不敢妄言。”

    谢危面上总带着点笑,待人接物亦十分圆熟,便冬日里也常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听了此言后,他却没有接话。

    旁边那位老大人正好走过来邀他同去内阁,谢危便似什么都不曾提过一般,与其余辅臣一道往值房去。

    张遮在阶下站了有片刻,才朝东面文渊阁走。

    科场舞弊一案错综复杂,甚至牵扯到了过往几任会试总裁官,总要找相关的人问问口风不可。

    只是一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

    连姜雪宁什么时候带着宫人远远走过来,他都未曾看见,也就自然没能避开。

    她似乎是去了一趟御花园,身后几名宫人,其一端着剪子,另外的几名却是各自手里拿着几枝雪里梅。

    天气正寒,梅花开得正烈。

    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黄。

    独姜雪宁自己手里那尺许长、欹斜的细细一枝,竟是如豆的浅绿之色,甚是稀罕。

    听闻宫中御花园东角栽着一树世所罕见的绿梅,乃是先皇沈琅登基一年后,那位国师圆机和尚同帝师谢危打赌输了后种下的,每逢冬寒时节开放,梅瓣皆是浅绿之色。

    宫人们都很爱惜,不敢擅动。

    可落到姜雪宁手中却是随意攀折,轻轻巧巧地捏了赏玩,半点都看不出它的珍贵。

    他自知撞见姜雪宁便没好事,躬身行礼后不欲惹事,是以让行左侧,从旁离开。

    不想他往左边走,姜雪宁便往左边站;

    他往右边走,姜雪宁便往右边站。

    无论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张遮于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面上越发没了表情,瞥见她弯着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时,更觉一股烦乱冒了出来。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让。”

    姜雪宁摆手叫宫人都避得远远的,偏挡住他路,瞧着他那道冷峻的眉,竟执着那枝绿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颌来,打量他这张脸,语藏戏弄:“张大人脾气又臭又硬,可这眉生得却是好看。倘若本宫偏是不让你过呢?”

    这般言行哪里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张遮终于拂开了她,肃然了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位极坤宁,行止当有其度,事圣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轻佻之言,恐惹朝野非议。”

    姜雪宁仿佛没料着他竟会说话。

    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才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还当你是个锯嘴的闷葫芦,为难你许多回以为你修炼成了谢居安第二,正觉没趣。不成想也有压不住火气的时候嘛!”

    张遮不为所动,只道:“娘娘如此,置圣上于何地,置下臣于何地,又置礼义廉耻于何地?”

    他头回在避暑山庄见到姜雪宁时,便是这般。

    岂料姜雪宁听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虽然没变,眸底却压了一分戾气,反让她一张脸艳色倍增,走到他面前,几乎脚尖抵着他脚尖,一扯唇角:“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这般的话,本该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轻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讽!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对方戏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惧流言;娘娘之言行,却未必不惮蜚语。朝野非议,恐非您所乐见,还请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见姜雪宁那绣着凤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接着便是几瓣绿梅进入视线,竟是姜雪宁那一枝绿梅点在了他的眼角。随着他轻一抬眸,那细瘦的枝条末端有微冷的尖锐木刺,在他眼角划了极淡极细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隐微,却切实存在。

    姜雪宁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张大人恪守礼义,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宫随口几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气呢?”

    张遮没有说话。

    姜雪宁的梅枝没有收回,仍旧点在他眼角,目光也则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许久,唇边忽绽开了一抹笑,仿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问:“你在嫉妒?”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仿佛达到了极限,径直拂袖而去。

    姜雪宁在他身后笑弯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当姜雪宁乃是与往日一般胡言乱语来搅扰他心神,翻了卷宗来看,可脑海里那荒谬的两个字竟挥之不去。姜雪宁暗中支持周寅之,周寅之却是朝中一大祸患,他又怎会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过是她故意言语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过一页一页,却连半条线索都未理出。

    孤灯一盏照彻长夜,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泽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樱粉。

    张遮头一回恨起自己弥无巨细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点细碎的蛛丝马迹,也能叫他窥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气躁,再看不下去一字,只想:天底下怎有这样坏的女子?

    然而许久许久以后,他身陷囹圄,透过那小小一方铁窗朝着云外望时,旁的坏竟都忘光了,反而总想起那一天她含着戏谑而尖刻的笑,同他说的那句戏言——

    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那时戏谑与尖刻,戾气与嘲讽,都从回忆里的那张面容上褪去,只余下清风灵动,雪梅淡绿。

    她作弄过他,也曾恳求于他;

    她挤兑过他,也曾展露过偶尔的柔软。

    她拉拽着他进了旋涡,可最终贪生怕死的人,也将那一条命舍了偿还给他……

    而此时此刻,隔了两世,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再总是戏谑地唤他“张大人”,而是异常认真地喊他“张遮”,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属意于他。

    这一世她不是皇后,他不是臣子。

    他们本该在一起的。

    张遮整个人都好似被运命的钝刀割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显露在外,冰冷而理智;一半的他沉沦地狱,惨怛无望。

    恍惚又是通州上清观那日。

    这一世的谢危一身道袍猎猎,立在嶙峋的山岩上,问他:“你也属意于她吗?”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道:“我爱重她。”

    那真是他这两世最坦荡的一刻,甚至抛去了所有的负累,得到了一种全然的释放。

    可谢危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只笑了一声,仿佛很好奇地问:“那真是奇怪。谢某怎觉张大人对着旁人,反倒比对着心上人更坦诚些呢?”

    他久久地立在那处,同谢危对视。

    谢危却轻嗤一声,对他全无温和之态,淡淡说:“宁二是个傻子,你若心有顾忌,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拂面风已不冷,京城里人们都换上了新制的春衫,街旁的垂柳也泛出了隐约的绿意。

    可百花将放,寒梅却都凋零了吧?

    张遮回过了神来。

    姜雪宁望着他,只觉这双眼底好像掠过了永世的挣扎,隐隐竟透出一种熟悉之感。

    可她没来得及深究。

    因为下一刻,张遮的话,便叫她脑袋一下变成了空白,嗡嗡地震响起来,生出一种头重脚轻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张遮注视着她,慢慢道:“姜二姑娘容谅,在下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