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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正清背着手, 心神不宁地在屋内踱了两圈。
此时的他身处一个颇为精致的小院落中,洁白的院墙上开着形状不一的花窗,院中花木错落, 树影扶疏, 屋内则各样用品一应俱全,柱子上临时刻下了复杂的符纹, 正随着天色的变暗而散发出幽幽的白光。相较院外一些根本无处可住、只能临时结棚凑合的小门派, 待遇着实再优越不过了。
当然, 修真之人,从根本上来说实在不怎么需要这些凡人才依赖的东西,食可餐风饮露,居可天地为席, 安下一颗心, 气息吞吐之间,便自有一方小小乾坤。
但这间万天齐百忙之中仍不忘着人用心布置出来的小院, 代表的是对他樊正清的重视。
或者说, 代表着对樊正清这个人, 所掌握的势力的重视。
他辛苦经营那么多年,所求的,也不过是走到哪里, 都能有人拱手赔笑, 唤一声“樊阁主”罢了。
好在兜兜转转了一圈, 虽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 前一阵樊诚志的事更是几乎让他前功尽弃, 但最终他稳住了,目标也基本达成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院外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因着邪修的泛滥,到哪里都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才一落脚,一队队训练有素的修士便自发地巡逻起来,任何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又因临时需要聚集的人太多,时不时地便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骚动,寒暄声,小修士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引导之声,不绝于耳。
在一片闹嚷嚷中,樊正清难得清静一会儿,却蓦然生出了一点点不适应来。
他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到身前,掌心摊开,一点金光就隐隐浮了起来。光芒越来越盛,没一会儿,就在离掌心数寸处变成了一柄小小金剑。
这是他的本命之剑,当初懵懵懂懂地入了崇光阁,整日里摆弄着那些毫无灵性的木剑铁剑,不知咬牙坚持了多久,才终于换来明庭真人微微的一个点头,说:“可以。明日,你就便随我去一趟剑阁吧。”
直到今天,樊正清依然记得自己当时的欣喜若狂。
明庭真人是一个威严又和善的长辈。对于他亲自选进门的这些小娃娃,他仿佛拥有无限的耐心,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纠正他们的一点点细微错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是无比严苛的,只要还存在一点点瑕疵,他就永远不会点头说过。
因着他的慈爱和强大,阁内的孩子们都是无比仰慕和依赖他的。但又因着他的严格,阁内的孩子又是相当不知所措的。
相处得越久,对仙门的了解越深,他们就越明白明庭真人在修真界是什么样的传奇,也越明白自己与他的境界之间近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樊正清为内心的崇拜和不服输的劲头支配着,终于在同门中第一个获得入剑阁的资格,那一刻,他几乎喜极而泣。
剑阁是明庭真人极为私人的一处地方,平日的闭关修炼在这里,搜罗的各种兵器法宝也在这里,一些炼剑用的珍奇材料也在这里。
他让弟子去剑阁,便是亲手挑选合适的材料,一点点亲手打磨成一柄独属自己的剑。不一定是神兵利刃,却一定是与自己最默契的。
樊正清已经不记得这柄剑跟了自己多久了,只记得他刚拿到材料时,激动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有事没事就将灵力灌入其中,却始终没有任何感应。沮丧到怀疑人生时,明庭真人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急什么”,然后那一日的夜里,他终于从坚硬的晶石中感觉到了一丝波动。
不得不说,刚入门的那些年,他每每都会有一些欣喜若狂的体验。一直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稍一回想,竟仍是一清二楚。
从有一丝丝感应,到一点点被他的灵力塑出雏形,慢慢地越来越精致,他的修为越来越高,长剑也越来越锋利,不管是谁见了,都会真心实意地赞一句:“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不愧是明庭真人的高足!”
明庭真人从来也不客气,捋着胡须呵呵笑:“那是!”
樊正清敛眉沉稳地站在师父身后,面上谦逊地说哪里哪里,内心也是相当骄傲的。
他当得起这一句赞。
他是崇光阁最让人瞩目的新一代,为了得到师父和外人的肯定,他私底下付出了无数汗水,将那些早已记熟了的动作重复千百遍,严格要求自己,也同样努力地约束和带动着门内其他人。他是明庭真人的大弟子,也是崇光阁一众皮孩子的大师兄,他进退有度,是年青一代的榜样。
然后,谢远楼出现了。
樊正清从未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什么叫做惊才绝艳。这也是他第一次最直观地意识到,天分上的差距,有时候是再多的努力都无法弥补的。
其实真说起来,这个小师弟从未明显地表露过什么野心。相反,虽然他的年龄渐长,骨子里那三分孩子气却似乎从没褪完,三分任性,两分骄纵,有事没事就爱往外头跑,交往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时还会惹点祸,今天把这家店砸了,明天把某个门派的弟子打了。
时不时地便有人上门来告状,明庭真人头大如斗,专门在剑阁外头备了一根坚韧的白杉棍,有时候谢远楼嘻嘻哈哈地一回来,兜头就看到师父一棍子敲过来了。
崇光阁再不是原来那安安静静的模样,谢远楼一面抱头鼠窜一面瞎嚷嚷:“大师兄救命二师兄你劝着点师父啊啊啊啊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父你打人也得给我个明白吧?我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不成?我咋不知道呢!”
然后便是明庭真人中气十足的怒吼:“你还狡辩?你还敢狡辩!说,你带着麒麟阁秦曜那小鬼一起做什么去了?啊?人家安安静静一个小孩,多好,就你天天拉着人捣蛋!我教你再瞎胡闹!”
在这咋咋呼呼半真半假的教训中,樊正清清楚地感觉到了师父的变化。
明庭真人笑得爽朗多了,对着他们的指点也发生了变化,耐心依旧,却没那么苛刻了。因为这个新来的小师弟,会滴溜溜地把眼珠子一翻,嘴一撇,似撒娇似吐槽地直接说:“这么难,哪里一下子就能记住了?我需要时间,一个晚上的时间!”
其他师兄练习时一有卡壳,就不知多久才能有所悟,谢远楼却从来都是成竹在胸的,说一个晚上,一夜之后便真的就像模像样了,说两天,绝不会拖到第三天。明庭真人一开始还会嘟囔两句,真笨,这个我当初一下就学会了,过了一阵,却发现这小徒弟只是擅长的点跟自己不一样,有些东西甚至比当年的自己还学得快,惊奇之余,便也不再多说了。
这个昔日自学成才的天才散修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天分不同,是真的需要给出不同的时间,让每个人慢慢找感觉的。于是指点依旧,却没了那点隐约的失望。
师父变得更有人情味了,师门内高兴得紧,樊正清却结结实实地感觉到了失落。
虽然明庭真人对他的态度依旧,门内大小事务也依旧全在他身上,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师父最看重的人了。
甚至因为小师弟鲜活的性子,到哪里都吆喝着玩成一片的习惯,门内喜欢跟他一起混的人也越来越多,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时而打闹成一团,时而结伴出去忽悠人。这是门人在与樊正清相处时,从来不会有的状态。
樊正清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是自己太过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了吗?可明明不论谁有什么事找上他,他都是尽己所能了的。
他事事考虑着崇光阁,考虑着这么多人。可小师弟一出,胡天胡地地一闹,似乎就悄然变了天。
樊正清不想承认,他是真真切切地嫉妒了。
特别是明庭真人早些年受的伤一直未愈,渐渐地有了一点老态,动了想要把崇光阁交给弟子的念头后,阁中的气氛明显地微妙了起来。
这时候的他,已经停滞在一个境界久久未突破,心浮气躁。这时候的谢远楼,早已不是刚入门时剑都抓不稳的小娃娃,后来居上,光芒夺目。
他在外头走动,所有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心服口服地赞一句:“风采不减令师当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谢道友好风范!”
而绝不是像他一样的“名师出高徒”,甚至谢远楼在中州活跃起来后,樊正清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对自己的称赞了,偶尔说起,也是“沉稳,做事老道”一类。
但仙门,从来都是拿实力说话的。
他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和嫉妒遇上门内人微妙的心思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见到过有人勾着谢远楼的脖子说“小师弟呀,你这手剑法,真真是我们拍马都赶不上的,佩服呀……”,也听到过有人私底下摇头叹息“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能力上怕服不了众吧”“其实也很不错了,只是小师弟……”,一次两次可以一笑而过,次数多了,加上外界那些明显的窥探“令师是要选继承人了吧?樊兄,恭喜恭喜啊”,嘈杂的言语终于汇成了一根尖锐的长刺,狠狠地扎进了樊正清的心头。
凭什么?他想,凭什么!
明明是一个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愣头青,就可以把他所有的努力都踩在脚下了?他当然不服的。
于是他开始动作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拉近师门兄弟间的关系,樊正清头一次意识到,人情往来,光有一腔热情是不够的,终归得有足够的利益,没见谢远楼就靠历练归来所带的各种小东西笼络人心么?
他散尽了这些年攒下的灵石,换成了各种灵草和中低阶丹药,时不时地分出一些,看似随意,实则有心。他开始捏着鼻子结交一些以前自己万万看不上的人,然后渐渐发现,其实有些时候,这些人也是很好用的。
这些人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能迅速地赚来大量灵石,在他这里形成了一个圈。他开始花大价钱寻找奇珍异宝,终于成功突破了一个境界,扬眉吐气地站在了谢远楼的面前。
谢远楼似乎愣了一下,还没什么表示,明庭真人却先皱了眉:“你用灵丹强行突破了?”
明庭真人是特别反对过度服用丹药的。他觉得人生一世,最终追求的不过是一颗心的自由自在彻底无拘,修为能到达哪一个境界,随缘就好。
阁中弟子随他的性子,一个个埋头苦练,只有熬了很久,有所悟又抓不住,才会以灵植灵丹辅助一下。
樊正清有一点慌乱,但还是低下头老老实实承认了:“是的,这次外出办事,刚好遇见,觉得也是个缘分,便想试试看。”
“一着臭棋,”明庭真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丹药堆积到最后,最终伤的还是自己,下次别这么做了。”
樊正清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地攥成了拳。
与万天齐的交好是一个意外,两人在他的一次外出历练中恰巧遇上,坐下来小酌一杯,又一茬没一茬地互相吹捧了一番,万天齐令人意外地起了个头:“樊小友啊,你们师门什么都好,就那个谢远楼,也忒放荡不羁了一些。”
樊正清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放下,微微笑了一下:“我家小师弟年轻,难免跳脱些,再过几年自然而然就沉稳了,若是平日里有什么不慎得罪万宗主之处,樊某代他向您赔个不是。还望万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个小年轻计较。”
万天齐摇摇头:“他能有什么得罪到我的,不过是听说过一些他的荒唐事罢了。我万某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觉得老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这小子啊,有人看着也就罢了,若没人管得住,呵,怕是天大的篓子也敢捅吧……”
“万宗主言重了,家师向来看重小师弟,一直上心着呢。”樊正清把明庭真人搬出来,想要岔开话题。
万天齐比明庭真人年轻不少,但毕竟平辈论交,比他要大上一辈。有些话,万天齐说得,他接不得。
然而这一天,万天齐似乎喝多了,呵了一下,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师父掌着崇光阁时,我自然是放心的。”
接下去的时间里,樊正清反正是食不知味了。
他明白万天齐的意思,师父是阁主时,自然是能管住谢远楼的,但现在,师父生了退意。
不说他费心费力这么多年,就谢远楼那模样,能管得住崇光阁?
年少,轻狂,轻佻,恣意……种种特质来看,都实在不像一阁之主该有的样子。
真要让他接了这个位,师父一手建立起来的崇光阁,不得没落?
樊正清竭力忽视自己心头越来越压抑不住的敌意,那由嫉妒和不甘演化而来的敌意,告诉自己,谢远楼是真的不合适。
与万天齐分开后不久,他接到对方送来的一株上品灵植。
名义上是长辈欣赏小辈,但樊正清清楚,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万天齐在这个节骨眼上递出橄榄枝,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若是自己以后事成了,也得念这份情。
正好,他想,我也需要他的支持。
人生在世,谁不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方呢?择友互惠互利,没有任何问题。
两人一拍即合,往来渐渐密切,樊正清的手头终于越来越阔绰了,在外头的口碑越来越好,在门内的呼声也渐渐高起,但明庭真人看他的眼神,却似乎带了点别的意味。
那审视的眼神让樊正清惊了一下,好久没敢有出格的动作,他私底下又找了些罕见但便宜的东西,巴巴地给明庭真人送去:“师父,这是虎鲛皮,据说对清心特别管用,您留着玩儿吧。”“师父,这是一点安神香,据说是五千年的安神木根制成的,您试试。”“师父,这里……”
樊正清抬头看明庭真人,忽然发现,这两年自己忙忙碌碌,心里又憋着一股不甘心,竟是很久没有注意师父的状态了。
明庭真人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两颊凹进去不少,头发有些枯槁,眼角多了些细纹,只是眼神依旧平静而强大。
樊正清心有所动,一时间较劲啊什么的全抛到了脑后,漂亮话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讷讷地吐出几个字:“师父,您一定要好好休养。”
明庭真人本来态度淡淡的,听了他这傻不拉几的话,竟意外地软和了下来,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樊正清的肩:“正清啊,你还记得你入崇光阁之前的事吗?”
“记得,我以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吃了上顿没下顿,走到哪里都只有被人驱赶的份,是师父您带我回来的。”樊正清回道,有些不明所以。
“你这名字也是我取的,正,清,你能感受到我起这名的意思吗?”明庭真人继续问。
樊正清心里一个咯噔,第一反应便是难不成我这些年做的事师父都知道了?看不过眼了?这是要来问罪了?
后背顿时出了一层汗,他自问没有做太过分的事,只是也万万称不上做了什么好事,有些睁只眼闭只眼圈灵石的事真被师父点出来了,恐怕也是得受罚的。更重要的是,与师父的性子万万不符。
在这当口翻账,怕是,怕是……
樊正清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几乎做好明庭真人下一秒就翻脸的准备了,结果他话锋一转:“知道就好,我希望你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不要忘了自己的名,二不要忘了自己的字——告诉我,你剑上的字是什么?”
“……见心明性。”樊正清脱口而出。
他的本命魂剑,从一块顽石到逐渐成型,全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用灵气塑就的,唯有剑身上的字,是明庭真人赐下的。
见心明性,这四个字他重复过无数遍,始终觉得师父有深意,又不甚了了。
明庭真人点了点头,似有些疲倦:“记住今天的事,你下去吧。”
樊正清当时没反应过来,蒙头蒙脑地就出去了,等到回过神来,整个人便是欣喜若狂。
他隐隐明白了明庭真人的意思。
果然,日后一段时间,有人便愈发地与他亲近了起来:“师兄,这些天师父总夸你呀。”“师兄,你带的东西,师父一直觉得好用呢。”“师兄,你那安神香是什么特殊配置么?师父休息得好一些了呢……”
这么多年了,明庭真人从来没这么明显地表达过自己对某个弟子的喜爱与赞赏。就算是对谢远楼,也是心里欢喜的多,面上直夸的少。
所有人都明白,樊正清的地位,绝对是稳了。
而且小师弟也非常识趣地躲了出去。
所有人包括樊正清都真的以为,这一场权力的过渡,是可以平稳无比的。甚至连樊正清都将心态调整了不少,觉得自家小师弟还是有很多可爱之处的,自己终归是大师兄,以往时不时地将他的一举一动往坏了去考虑,有些小心眼,不应当。
他想,等到这次小师弟回来,自己一定要找他好好地聊一聊,让师门再次回到以前全无隔阂的模样。
然后,谢远楼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明庭真人很高兴,赶紧找他去说说话了——对每一个远行归来的弟子,真人向来是这个态度。
樊正清亲自引着谢远楼过去的,笑得很真诚:“师父这些日子可想你了。”
明庭真人的房中香气袅袅,安神木散发着让人愉悦的香味。
谢远楼进去了,没过多久,被明庭真人一掌拍成了重伤。两人一追一逃,来到了前庭,明庭真人引剑自刎,震惊了整个崇光阁。
樊正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师父——”
再往后的种种,樊正清其实都有些记不清了,轰轰烈烈的追杀,门内奇怪的不信的恨之入骨的,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他被这里扯来那里扯去,一整个崇光阁几乎分崩离析。他到处被人推着走,头一次明白原来要撑住一个门派,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昔日的师兄弟闹起了矛盾,有的帮谢远楼说话,有的气得拔了剑,有的被外边的人挑拨着蠢蠢欲动,有人沉浸在明庭真人去世的噩耗中无法自拔……樊正清头痛欲裂,虽有万天齐的帮忙,却还是焦头烂额根本忙不过来。
最终还是万天齐提了个醒:“你得拉拔自己人。”
“我那门师兄弟,都是自己人,我们一起长大,经历的事比谁都多。”樊正清说。
万天齐嗤笑了一声:“那算什么自己人?他们说到底是跟你平起平坐的,明庭还在并明确把位置交给你也就罢了,现在你师父不在了,他们能服你?”
“说到底,得要那些全都只能依靠你一人才可以立足的人。”万天齐的笑有点诡异。
樊正清皱了皱眉,他明白万天齐的意思。拉拔那些没什么本事,但懂得见风使舵并能施诡计的人,有时候反而方便很多。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一切以利益为上,而他能给的,是那些人一辈子可能也接触不到的东西。
樊正清觉得,万天齐这个师父的多年老友,似乎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君子端方。
接触得越久,越觉得这真是一个矛盾无比的人。有时候,他大义凛然,有种虽天下人吾往矣的气魄。有时候,他又无比狡诈,似乎所有人都不信,所有人和事都只是被玩弄在他的股掌之间。
樊正清有些后悔与他走得太近,甚至有些后怕这人帮了自己这许多,到底会要什么样的报偿,但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明庭真人死了,谢远楼不知所踪,就算捡了一条命,估计也是半死不活了。他若再迟疑,那整个崇光阁就散了。
樊正清回来后在房内踱了一夜,出来后迅速地撤了一批闹着挺谢远楼的人,换上了一批门外弟子,然后下令:“无论天涯海角,一定要揪出谢远楼,碎尸万段,以慰师父在天之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提供线索者,崇光阁必有重谢。”
算是一锤定音。
明庭真人的死太过突然,这件大事引起的剧烈动荡,必然要有一个发泄的口子。这才能让崇光阁所有人迅速地聚集起来,凭着一股愤怒寻找谢远楼,也同样击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樊正清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心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每个人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也免不了装聋作哑。他心里也始终对当年的事有疑惑,但明面上,还是得时不时地把人拉出来,痛心疾首地唾骂一番,让人知道,崇光阁从没放弃过明庭真人之仇。
这么些年过去了,谢远楼又大大方方地出现了,崇光阁终究也分裂成了两个。
樊正清忽地有了几分自省的念头,他在头脑中一个个数了数现在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再次默默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事实表明,虽然当年他觉得谢远楼不适合继承崇光阁,但现在看来,自己也是不大合适的。
他当年想得太过理想化,以为维持一下师兄弟的关系,出去代表崇光阁走一走,就是能担大任了。真正扛起这担子后,才知道有多么身不由己。
这些年里,他做了太多不乐意做的事,提拔了太多不乐意提拔的人,也打压了太多实际上不该打压的人。但他没办法,说到底,实力不能服众,能力上也还有欠缺,明庭真人出事太突然,根本来不及给他一点成长的机会。
匆匆上任又遇上复杂情形的结果,就是越拉越多无能而爱闹事的人。
直到现在,他身边有愚忠的人,有头脑不错的人,又溜须拍马的废物,却从头到尾,都缺乏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他曾经以为樊诚志可以,然而……那人被当场擒住,对自己勾结邪修的事供认不讳。
这个同样流浪儿出身,有一定天赋和头脑,也有十足野心的人,樊正清一度是颇看好他的,亲自给他起了名,像明庭真人当初对自己一样。谁知道,最终比自己还糟糕百倍。
他一直以为樊诚志是有些长歪,但也不过是修炼上越来越懒,玩弄心计上越来越乐衷,胃口越来越大罢了,本还想等他逍遥谷这趟回来就敲打一番。谁知道,这人的问题比自己想象的,要远远大得多。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邪修的?这是樊正清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当时一行人去逍遥谷,虽有拿下逍遥谷这个要地的小心思在,但有自己的人和万天齐的人盯着,怎么就让邪修趁虚而入了呢?
樊正清不是没有怀疑过万天齐。
但他观察许久,觉得这人似乎是有些偏执,有些神经质,若说勾结邪修,又实在不大像。否则,凭着两人关系之深,这么些年了,他没有不把自己拉入伙的道理吧?
纷纭诸事,让樊正清头脑有些混乱。
他不堪重负似地以左手捏了捏眉心,盯着金剑上的“见心明性”看了一会儿,把剑一收,招了个人进来:“前院怎么越来越热闹了?”
“这不是南边有邪修闹事吗?万盟主说了,咱们动作一定要快,打他个下马威,也打出一点中州仙门的气势来,第一场赢了,大伙儿才会更有信心,那些按兵不动看风向的仙门,也才会加入进来。要不然,就那些见风使舵的主儿,指不定躲得多远呢……”
“说重点,这跟前院热闹有什么关系?!”樊正清有些不耐烦地低低斥了一句。
手下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他心情不好,连忙长话短说:“所以这些天不是一直在召集人马么?今晚召集得差不多了,正在准备喝誓师酒呢,现在前头乱,等会儿稍微有序些,大概就该来请阁主您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手下刚说完,前头果然便来了人,说是万天齐邀请樊阁主去前头。
这大晚上的不让人安安生生修炼,喝什么誓师酒?樊正清觉得略有一些奇怪,但万天齐的面子,现在他是不能不给的,于是不怎么乐意地回了句:“行,那我这就去。”
匆匆换了件衣裳走到前头,前边已经喝上了,似乎因为人太多,这誓师酒并不是一起喝一杯。而是有人先有人后,场面有些乱,有些人击节而歌,有些人喝两杯跑到前头去痛斥邪修,指天画地表示要与邪修势不两立……整个场面看起来有些热血沸腾,又有些诡异的亢奋。
反正樊正清是不大能理解这场面的。
“樊老弟,来啦?”万天齐端着两大杯酒走过来,不由分说塞给他一杯,“来来来,喝了这杯酒,从此战场上就是能交出命的兄弟。”
“万盟主……”樊正清叫了一声就被打断了。
“什么盟主,多见外,叫老哥!”万天齐似乎喝多了,也顾不得差辈这个事了,半搂着樊正清就给他灌了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西出……无故人……当年邪修来的时候,我跟你师父啊,就是这么喝的……你师父说啊,多喝两杯酒,打邪修都能多增三分力气。”
“那会儿可比现在难多了,哪有这么多人啊……我们,真正能打的,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你师父,他,他坦荡,他说,其他人去了也是送死,我们去拼一把吧,万一成了呢……我,我就……”
“盟主,那边天音阁的人来了。”一名属下走上来,适时地帮樊正清解了围,架着不知喝了多少的万天齐离开了。
万天齐走路摇摇晃晃,举着酒杯:“当年,当年啊……”
窗子开了一条缝,一阵清风从外头吹进来,让室内熏熏然的气氛稍稍一清。樊正清觉得这酒后劲有些大,不过闷下去一杯,竟然有些晕乎了,这会儿一个激灵,发现众人状态比他只会更沉迷一点。而且不知万天齐用了什么熏香,室内的一股淡淡的香味很是让人放松,不知不觉就想再多喝一点。
这香味,似乎有些熟悉……在哪里闻到过呢?
不知为何,樊正清头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警惕,他本能地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有些不太对,不是说急着打邪修么?不是说今晚集合明天就马上急行军地南行么?意思意思碰个杯也就算了,怎么一群人全喝成这样?全都喝倒了明天还能出发?
不不不……这些人的模样,也太疯狂了一些。
樊正清脑子浑浑噩噩,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又看了一下四围,眼底愈发多了几分惊惧。
这一次仙门结盟,他们卯足了劲拉人,上上下下聚集了数万人,本来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既然是这么多门派一起出动,万天齐不可能做到一言堂,他正好趁机拉点人,让自己带着的这半边崇光阁更壮大一些。
而且他总觉得,人越多,话事的总得多选几个,除了自己能上位,还能不动声色地拉几个跟万天齐主张不那么一致的人上来……谁知道今晚?
砰地一下,樊正清手中的杯子落了地,发出格格不入的一声响。
这香味,这香味……他绝对闻到过,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午后,他心情不错,因为……
“樊阁主,这是怎么了?”有人靠近过来,贴着樊正清的耳边问道。
樊正清一惊,然后很快收敛了神色,假装含含糊糊地说:“没,没什么……这酒,这酒后劲好像有点大,我现在有些晕乎。”
“那我扶樊阁主到旁边小憩一会儿吧?”来人殷勤地说,只是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恭敬。
樊正清醉眼朦胧地转过身,瞄了他一眼,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似乎是万天齐经常带在身边的人,但平日里很没有存在感。
他摆摆手:“没,没事,我还有点事要找万老哥谈谈,万老哥呢……”
说毕,他四下里看了看,对准一个方向打算踉跄过去。
刚走了两步,忽地感觉后背一凛,他全身的警报瞬间拉响,直觉告诉他一定要赶紧回身出手,后头这个人非常危险。然而,他的知觉和手上动作似乎分离了,头脑中警报拉到快要爆炸,转身的动作却慢了半拍,一个尖锐而冰凉的东西瞬间刺入他的身体,他周身的经脉一凉,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个自我意识,是樊正清发现,现在室内燃着的香料,与当初自己送给明庭真人的安神香,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
“师父,这是我找来的安神香,据说很好用,您不是休息不好吗?试试看呗。”
那安神香,是万天齐的一个手下硬塞给他的:“樊道友,您现在与我们宗主关系真的好啊,发达了多拉拔拉拔兄弟呗。哎别别别,就一点小玩意儿嘛,不成敬意,你放着玩就行。这东西,说着难得,平日里咱们放着其实也是鸡肋,根本没太大用。”
樊正清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努力地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啧,果然是假装的,这些大宗门的人就是麻烦。”身后的人切了一声,低低嘱咐了几个靠过来的人,“那些功力深厚的,不管是真是假,全都再来一遍。”
“是……”几个声音齐齐应道,声音中有着一种诡异的顺从。
樊正清的嘴唇抖动了两下,眼角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身后之人是不会关注一个傀儡的激烈情绪的,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带上人回去,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把崇光阁另外一半人也给收服,然后一起去逍遥谷,跟他们一起拼死拦住极西妖兽。”
樊正清死死地盯着他,浑身抖成了一个筛子。他这反应本该无比明显了,但在一群喝了药酒的人群中,根本一点也不瞩目。
所有人都在醉生梦死,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偷走了神智。
也不是这些人太废,而是没有人会想到,数百年前深入邪修内部,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也给整个中州带来了最后生机的大英雄,而今会亲自举办一场宴饮,为邪修的到来开路。
中州的仙门许久未历事,以为最多有点明争暗斗的小波澜,可以一来一往地挡,谁会料到,邪修从来都不是弯弯绕绕的路子,从来都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尸山血海。
大坛大坛的就一直在往下灌,众人的眼睛越来越迷离。
万天齐身后的人一把推开他,自己走到了中间,有节奏地拍了拍手。
“中州大难,有人袖手旁观,罪该万死。”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魅惑的调子说道。
众人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分辨他是谁,然后渐渐地由疑惑转为赞同,有人跟着喊了起来:“罪该万死!”
有人一起头,剩下的也慢慢地激愤了起来,最终,所有人似乎都忘了最初他们是以什么目的聚集在的这里,全都跟着震耳欲聋地喊了起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甚至将对邪修的仇恨全都完美转移:“麒麟阁……天一门……勾结邪修,罪该万死!”
“我们这就去灭了他们!”
“不错,比起邪修,这群人更加恶心!”
“走,这就走,我们铲平麒麟阁,铲平天一门,看看他们到底窝藏了多少邪修!”
一开始迟疑的人心绪全都被调动了起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浑浊一片。
站在中间的邪修环视了一周,确保没有一个人落下,终于出了口气,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几个邪修从暗处出来,赶紧上前搀扶。
他微微一抬手表示不必,脸上露出了一个迫不及待的笑容。
这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最终忍不住,他仰天无声地笑了起来,近乎癫狂。
“中州,哈,中州,马上就是南修的天下了。”他喃喃道。
这种遍地宝藏任意挑选的感觉,真是让人,无法自控。
“大人,尊主找您。”底下人小心地说。
邪修瞬间将所有的表情一收,连忙打开了通讯。
“如何?”那边也有些紧张。
“报告尊主,一切顺利。这些中州的饭桶们,根本没有任何一点警惕之心,现在麒麟阁和天一门应当还想独善其身,观望一阵,可他们不知道,今晚我们就会杀个回马枪,直接踏平了这两门。”
“混元宗的万天齐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崇光阁就是个废物,琼华岛……呵,等我们拿下了中州,那些漂亮的女修就是我们的奴隶,专供我们玩乐和提供灵植罢了。只要顺利今天拿下麒麟阁和天一门,我们,将所向披靡。”邪修说到最后,终于没忍住,冲着南边的几位尊主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表情。
他收敛了一下,又恭恭敬敬道:“可是,唯一令属下担心的,是妖王封钦那边……”
“他们拥有极西一群乱七八糟的妖兽,最近的消息似乎植物妖们也跟他们联手了?要真跟中州联系上了,那倒是个大麻烦。”邪修考虑了一下,谨慎道,“现在我们都是倾巢而出,最终拼的就是一个先机,我们先平了麒麟阁和崇光阁,我们活,让妖兽和中州汇合了,他们……怕是就压不住了。”
对面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的人站了起来:“放心,封钦和明庭都确定还在南边,明庭被困这么久,应当不可能马上恢复,消息应该还没来得及传出,只要鸦群和傀儡给困死了,我们,赢定了。”
“保险起见,我亲自再走一趟吧。”
其他几人也笑了起来:“我们南修,从来都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别的不说,最不缺乏的,一是耐心,二是盯死了猎物就不放手的劲儿。封钦想要这么轻易地就摆脱我们,不存在的。”
“也该找他好好聊聊了,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收获一只乖乖的银狼当宠物呢……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多好。”
崇光阁,剩下的那部分人看完谢远楼拿出的信,半晌没有言语:“这,这也太荒谬了,我们……这要我们如何相信?”
“明明,明明我们当时那么多人都看着,师父他,他是……神魂俱灭啊。”
“我们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完全找不到一点师父还活着的迹象,樊正清最终不得不……动了师父的身体,发现他结的元婴……也死了。”想到当初那一段,没有人能轻描淡写,一个个红了眼眶。
一个人忍不住低吼出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你出现了,你还告诉我们,师父还活着?你……你证明给我们看啊!”
“我现在的确证明不了,事实上,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这绝对就是师父的信,很有可能,这也是一个把我们推进万丈深渊的陷阱。”谢远楼平静地说,“但是信你们都看了,也都是当初跟了师父那么久的人,有人觉得,这不是师父的手笔吗?”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也没人能摇头。
“那,现在整个中州生死存亡就在我们的一念之间,你们如何选择?”
现场更加安静了几分。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就在我们身上了……”
“不在你身上,也不在我身上,但在在场的所有人身上。这里有近千人,拿出去个顶个能打的人,你们今天不动手,明天邪修可能就找上门了。”越是紧急的时候,谢远楼倒越发沉得住气,“那时候,没有后悔药吃的哦,我亲爱的师兄们。”
众人被他的态度镇住了,眼见地更加纠结了起来。
有人又提出了一个疑问:“我,我们的确觉得像师父的手笔,那又如何?跟师父熟悉的人,也不一定不能伪造出来,我们师兄弟是不可能这么干的,这些年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你呢?”
谢远楼的瞳孔整个收缩了一下,倏然转头。
众人都被他眼底雪亮的光芒和表现出来的痛苦狠狠刺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们甚至错觉他会拔剑砍了这个大胆的同门。
但是谢远楼没有,他沉默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了一点微笑:“那,我以血为引,立下魂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