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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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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秋云脑海里闪过程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泪光,幽怨的眼神,饱含哀屈,她摇摇头,将心中念头甩开,有些事儿沾上就抽不开身,以前吃过苦头,自己决不能插手这件事。

    又想起程渊无奈凄苦的眼神,提到他母亲时脸上的落寞,一时间左右为难。

    忽然灵光一现,自己遗漏点东西,程渊母亲,为何会英语?秋云捶捶脑袋,该不会?复又想,和自己一样是有可能,也有可能洋人已经东渡,内陆人尚且不知,程渊母亲机缘巧合下识得也未可知。

    谜团重重,秋云心中如乱麻搅在一起,她没来由的烦躁。

    走到药店门口,没想到药店生意这么好,排起长龙,秋云揣着心事慢慢随着人群挪动,忘记留意天色。等到取完药抬头看天,夕阳西下,只剩霞光烧过天际。

    秋云急急赶到城门口,等车的人没了,周叔恐怕也回了。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天虽未黑,月亮偷偷升起,晚霞烧来只剩尾巴尖,荡在墨玉般的黛蓝天空中。

    看样子只得走回去,十几里山路,秋云恐天黑,买了摘灯笼拎在手上。

    第一次徒步回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两旁景色,秋云只快快赶路,怕遇上劫匪强盗,自己小命不保。

    天渐渐暗下来,马道上不见人影,只一盏白灯笼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亮,黑黢黢的夜里,仿佛藏着魑魅魍魉,连偶尔传来的鸟啼声都变得阴森恐怖。

    走了半个时辰,天边闪电突至犹如破竹,紧接着刮起风,林间树木被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哭。

    秋云心道不好,暴雨将至。越发加快脚步。人哪能和天比,不会儿,豆大的雨点如拳头般落在秋云身上,手里的灯笼也被打熄,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中。秋云来不及感叹,借着偶尔亮起闪电光,一路小跑。

    雨下的更大,马道上传来马蹄踏水声,还不止一辆,秋云心提到嗓子眼儿,转头去瞧,这时一道闪电擦过,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惊雷响起,借着光,秋云看清楚,来的是两辆马车,车前点着琉璃灯,正在瓢泼大雨中奔行。

    秋云顾不得许多,站在路中,张臂将其拦下。

    半路中横冲出一人,赶车的立刻将缰绳勒住,马儿猛被拉扯,高仰马头,发出嘶鸣声。琉璃灯晃了晃,正停在秋云眼前。她一身湿透,雨水和冷汗交糅而下。

    “何人拦车?黑灯瞎火的,找死。”赶车人怒骂。

    秋云匆忙上前,稍微看清一身蓑衣的赶车人后,她又急腿两步,隔着双臂的距离喊道:“敢问小哥赶往何处?小女子家住民汉村,路途遥远,能否行个方便?”

    声音被雨打乱,像是有些发抖。

    车夫压了压帽檐,头微不可闻的朝门帘后侧了下。黑夜里只剩下雨声和马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像打在钝物上,格外沉重。车夫冷冰冰的说:“后面那辆。”秋云千恩万谢,正拔身而去。

    突然被叫住:“不,就这辆。”说的斩钉截铁。

    秋云还是第一次坐封顶的马车,手忙脚乱的爬上去,浑身湿透的坐在车夫旁,车夫不知从哪儿掏出件蓑衣,扔给她:“披上。”再无多话可言。

    马儿行的很快,秋云不敢放松,目光暗中留意路旁,奈何雨大夜黑,难辨东西。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车夫讥道:“现下知道怕,刚才拦车时怎不惦记性命。”秋云无法反驳只说:“蝼蚁尚且偷生,惜命不拘一时。”

    她说完这话,感觉门帘微动,车夫单手握绳,另一手迅猛的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骨头捏碎:“说,你是谁,谈吐可不像是乡下来的。”

    疼痛从手腕传遍全身,直冲头顶,秋云差点痛呼出声,车夫的眼睛犹如黑夜里的鹞鹰,瞳孔紧缩,直勾勾的盯着她,暗中藏有锋利的钩子,摄魂夺魄。

    “好汉。”秋云毫无挣扎念头。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两辆马车装饰虽不富贵但木质沉厚,估摸价格不菲,应该不是图财。自己所言惹恼的不是他,恐怕是他主人的耳朵,帘后之人。赶紧老实道:“我家住民汉村,姓张,祖父叫张也,祖母王氏,父亲叫张勇,排行老二,母亲刘氏,家里尚有两个妹妹。共五口人。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妄好汉手下留情。”

    帘门风平浪静。

    秋云继续说:“承蒙侯逢道,侯大人福恩,我们村十岁以下孩童皆能入馆识字。小女子念过几年书,村里还有书馆,读了些古人之著,只想着学点东西,以后嫁个好郎君,并无卖弄之意,好汉莫怪。”

    被捏住的手腕血脉不通,除了痛,秋云感觉手掌已经快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后传来叩击声,车夫手内的力道才略松些,但仍未放开,他冷言冷语道:“既然你胆大包天拦了我们的车,便要按我们的规矩。等到了村口,自会放了你,废话休说,不然……。”车夫看了眼秋云恢复自由后,仍不自觉弹动的手指:“手保不保得住,难说。”

    秋云连连点头,默然垂头安静在旁。

    雨势渐小,一个时辰后,村落的光亮在前头,眼看就到村口。马车停下,车夫松开手一把将秋云推下去,雨天路滑,秋云摔倒在地,满身稀泥。

    秋云挣扎着爬起身,正准备逃。

    身后声音如冷刀过耳:“回来。”

    秋云颤巍巍转身,对方僵直的手臂居高临下伸来:“蓑衣。”

    原来自己还穿着刚才他递过来的蓑衣。秋云双手奉上,只见车夫从蓑衣后不知何处取出根食指长的银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将蓑衣扔在地上,驾车扬长而去。

    夏天的雨并不冷,但秋云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原来,从上车伊始,她就命悬一线,若自己稍有差池,对方从后击掌,银针必定莫入她颈后,恐怕到时自己凶多吉少,被人抛尸荒野也未可知。

    看着远去马车,琉璃灯光如鬼火一般在夜里飞驰,秋云抱住双臂,任雨水冲刷身上淤泥,久久不能回神。

    拖着沉重的身躯,秋云终于走到洪岩坡下,家门口,母亲和两个妹妹正提着灯笼,焦急的张望,看见她,秋雨忙欢喜喊道:“娘!姐姐回来了。”

    三人迎下来,见秋云面色凝重,浑身邋遢,但衣裳齐整,不像是遭遇强人。刘氏将伞与她同撑,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摔田里去啦?我摸摸你的手,咋这么凉,快快,快回家。”

    秋云点点头,任母亲拉着,妹妹围着。

    回到家中,刘氏赶紧打水,秋雨在鸡窝前咬咬手指头,到底还是掏了个蛋出来,递给秋月,不舍的说:“就剩两了。”秋月笑着弹了下她脑门,拿上鸡蛋到厨房,准备做个红糖醪糟水给姐姐驱寒,顺便卧个蛋。秋雨追到灶前,从背后又掏出一个,撅着嘴说:“明儿你帮我去地里捉点蚯蚓给小红补补,我可怕那玩意儿,你去。”小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母鸡,也是蛋的主人。秋月笑着答应:“行,我去。姐姐的衣服放着,我来洗。”

    堂屋油灯下,秋云握住方才被捏的手腕,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什么人?做什么?民汉村过去并无路,他们的落脚点应该就在此处。是谁的亲戚,这么阴狠,还是谁的仇人,又如此狯獝。

    雨夜,车夫,琉璃灯。名字慢慢浮上来,若是他,那倒无碍。但他如此戒备,也许,是听他名字无碍,见他本人,无命。

    外面的雨停了,水顺着瓦片滴入屋檐下的缸内,滴滴答答。外面夜色中,远处村落,静谧无声。

    “怎么呆呆的。”刘氏过来将手背贴在秋云额头上,又贴贴自己额头:“没发烧啊。水烧好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你爹的药呢,我去煎。”秋云从兜内掏出药,递给刘氏。

    秋月小心翼翼的端着红糖醪糟水进来:“姐,快喝。我放了好多糖。”热乎乎的红糖水上飘着白色的醪糟和两个鲜嫩的鸡蛋,秋月笑眯眯的说:“小妹狠心把小红最后两个蛋都掏了,姐你喜欢吃溏心,快起锅时我才打的蛋,你尝尝。”秋云微微一笑,摸摸妹妹头发没说话,慢慢的用勺子舀着,喝到一半,劝秋月把剩下的喝了,另一个鸡蛋留给安慰小红回来的秋雨。

    而不远处村内,侯家大院,迎来不速之客。

    侯淘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走到堂屋,扒在门口。

    侯村长和侯老太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正中跪着一个穿绛紫色长锦袍的男子,他正冲两位老人跪拜,侯夫人停下擦泪的手,准备去扶他,被侯村长按住。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男子重重磕了三下,再抬头,额头染上红晕。

    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上去将男子扶起:“儿啊!快起来。”朝侯淘的母亲龚氏吩咐:“快,快去煮个鸡蛋,包块银角子,你二弟头都红了。”

    “二叔,是二叔吗?”侯淘揉揉眼睛,看清楚跪着的人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二叔后,蹬蹬跑过去抱住男子的颈脖,撒娇道:“二叔,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男子笑着摸摸他的脸,一手抱住他,另手扶起母亲,将她扶到上首坐好,又将侯淘放进她怀中,侯淘不情愿的吊住男子胳膊,男子斜瞧了他眼,他便乖乖滑下去,挨着自己奶奶,规规矩矩的。

    男子掸掸膝头沾染的灰,迈步朝下首的靠椅走去,坐下后曲手在案几轻敲两下,一个穿黑衣的随从,几步到他跟前站定,男子轻飘飘的说:“把门关上,别让闲杂人等靠近。”黑衣随从拱手领命身影迅捷的消失在门外。

    男子撩起眼皮,对愣在墙角的龚氏说:“麻烦嫂嫂带侄儿下去休息,明日我再考量他功课。”

    龚氏从侯老太手中接过侯淘,他还想挣扎,见男子斜过身侧对着他,只能委屈的跟着龚氏下去。

    屋内只剩至亲父母和哥哥。

    男子缓缓开口道:“这次辞官回来,希望父亲不要责怪,儿子也是太过思念二老。如今朝中安定,国富力强,儿子再在官内,只是徒增冗务,不如布衣还乡,还能膝下承欢。”

    侯老太喜道:“回来好,回来好,你都快三十的人还光棍一条,正好为你相看家姑娘,早早把婚事办了。”

    “好什么好!无知妇人。”侯村长吹胡子瞪眼道:“眼看你做了多少事,不说官拜宰相,也能跻身内阁,可你倒好,功亏一篑,你说你,从小自认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尽犯糊涂。”叠手拍叹道:“指着你光宗耀祖,爹娘从未拖累你,也未指望你尽孝,现下做出这等弃主背宗的事儿,侯家脸都给你丢尽了。”

    “放什么屁,你不指望他尽孝,我指望,成天就好你那张脸,也不瞅瞅,别人见到你,赏你两句好听的,叫你句侯老爷,你真蹬鼻子上脸了,扪心自问,你这个侯村长侯老爷,哪样不是躲在侯逢道他爹下沾光,来劲儿了你。”侯老太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几句话说的侯村长只能指点:“你你你……个泼妇。”

    侯老太越过案桌去拧他耳朵。

    侯淘父亲,侯逢学赶紧拦下,他是个老实人,愁着脸说:“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侯村长绷着面皮,身子连连往旁边椅背靠,侯老太不放过他,跃跃起身,侯村长退无可退,差点摔倒在地。

    侯逢学急的对男子跺脚:“二弟,帮帮忙啊。”

    此时侯逢道,仍稳坐钓鱼台。只见他挽起袖子,露出两臂,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横着竖着,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全是鞭伤。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长袖坠下来,半遮不遮。

    他伸手撑住父亲快跌倒的身子,手臂就赤裸裸放在他眼下,上面凸起的伤疤,差点蹭到侯村长鼻尖,侯老太尖叫,颤抖的想去抓,他却飞快抽回,垂下手,蜀锦织成的衣袖沉沉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