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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升望着眼前充满朝气,眼中满是对未来光明憧憬的少年,本想将白纸上染些墨彩的想法,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他该拥有自己的选择吧,没有人想要被决定该要活成什么样子。这人世间的黯淡,也该让他自己去看看。
“既是如此,那你可得好好研读些医书。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林文升眼神里交杂着希望和担忧,“我那儿还有两位娘娘的药方,近两日,天气骤变,她们染上了风寒,你记得勤些去送药。”
“先生……您这是……”关紫河听着林文升的语气中流露出的无奈,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这些事儿,您往日可都是……”
“我老了,近些时日,越发觉得自己的眼神儿差了。”林文升打断了关紫河的话。
林文升觉得自己说出这些字眼的时候,竟然有些哽咽。他转身看向了身后那些靠墙而立的柜架。
它们已经在太医院立了几世了吧,那些陪了他几十年的瓶瓶罐罐,再过几世,还会是现在的样子。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有所变化,它们终究是没有生命的器物。
人若是也能做没有情感的器物该多好。
林文升想着,用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触及的瞬间,他微微有些颤抖。
“先生,您是说您要离开太医院了吗?”关紫河心中有些难过。
“是啊。”林文升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把心中的郁结都叹了出来,“也该离开了。”
说完,转身正欲离开,却看见关紫河一个快步,拦在他身前。
“先生,两位娘娘的药,您放心!”关紫河许诺,随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总觉得先生今日……有些心事。但先生不愿说,定是有先生的理由。既然先生已经决定,那紫河送先生出宫吧。”
很多时候,林文升都觉得关紫河有着一种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和聪明,可能是受家中的影响吧。想到这,林文升又觉得有些遗憾。
关紫河已经一个人生活三年了。
在他刚进太医院那一年,关家发生了一场变故。关紫河的父亲关远山因被人诬陷,在给皇上的药膳中投毒,而被抓进了大牢。
当时,关远山作为太医院最年轻的、最有最为的太医,再加上关家世代为医,效忠于朝廷,太医院所有人都为他上书求情。
然而,关远山却拿不出证据,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他,生性耿直的他,只知喊冤,却未有他法。
最后,关远山还是被判弑君之罪,秋后便问了斩。
关紫河的母亲因怕遭受牵连,跑回了娘家,加上祖父、母早年间就已经去世,昔日偌大的关家,自那以后只剩了关紫河一人。
那时,人们都以为皇上会以防报复,把关家的独子,关紫河也一并关入牢里。
但皇上却没有,非但没有关押,还让关紫河进了太医院,顶了他父亲的职。并且让林文升传授他医术。
人们也都以为关紫河进了太医院会心存报复,趁机弑君。但关紫河也没有,入院三年,他是最勤奋的,也是除了林文升以外,医术最高明的。
平日里,他与人和善,不争世事,从未和院里的太医红过脸,也未曾见他抱怨过什么。
有很多次,林文升让关紫河去他家,想让他能有个伴儿,不至于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但都被关紫河拒绝了。
“先生,紫河有家,即便只有紫河一人,那也是家。有家,就不孤单。”
每每林文升让关紫河去他家的时候,关紫河都会这样回答。自从家中变故之后,他一直认为家是一种存于心中的念想,父母双亲和祖父、母,在他的心里,依旧在一起。
关紫河从未觉得自己是孤单的,他觉得自己拥有着生活。
林文升自问无法拥有这样的心性,即使他已经活了七十年。
“先生?”关紫河见林文升久不回应,眼神发愣,试探着喊了声。
但林文升似是沉浸在了回忆和想法之中,没有听到。关紫河见状,只得提高了嗓门,又喊了句,“先生!”
关紫河的声音猛然冲破了林文升的思绪,险些将他吓到,才使他回过神来。
“先生,您怎么了?”关紫河怯生生地问道。
“没事儿,想起了你父亲。”林文升说完,叹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不应该在关紫河面前说这些。
但关紫河似乎并没有被林文升的话影响,反而略显自豪地问道:“先生,父亲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太医吧?”
“是呀,你父亲当年甚至有过于我,只可惜……唉……”林文升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你怨恨过……”
“先生,父亲临刑前曾告诉过我,人的一生或长或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关紫河知道林文升想问什么,但有些字眼在这深宫之中吐出,便会惹祸上身。
“总是心生怨恨,怨念的种子便会吸净善良,生根发芽。有时候,命途就是如此。所以紫河不曾怨恨。”
关紫河相信命运,在他看来,万物都有定数,父亲,可能是这定数之中的牺牲者。
但,又有谁能不是呢?
林文升有些讶异于这番话,眼前的少年,让他更加琢磨不透了。
或许,每个人的命途,真的就是如此吧。
想到这,林文升拍了拍关紫河的肩膀,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方才你是不是说要送我出宫来着吗?”
关紫河点了点头,不舍地应道:“是。”
“那就走吧。”林文升说完,最后看了一眼太医院,转身离去。
林文升的家离皇宫不远,出了皇宫走过两条街市,向西再有百余步便是。那是一座略显破旧的老宅子,还是先皇在世时,奖赏给他的。
当时可谓风光无限。但随着时间流逝,年久失修,宅子已经不再光鲜,就像如今的林文升一样。
老宅子里只住着林文升和他的老伴。他们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生活在老家绫州,每逢除夕才会来定州和老两口团个圆,不出上元,便又匆匆离去。
很多时候,林文升老两口也会感到孤单。加之林文升在太医院忙碌的时间总是很多,市坊里的人常能看到他的老伴,早上在他出门之时,便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前,直到他回家。
若是遇上雨天,便会撑着一柄伞,坐在屋檐之下,在雨幕中静静等待。
风雨无阻。
林文升每每回家,总能看见老伴在等到他回家之时,眼中的欣喜与心安。
他们很少说些情爱之词,但总会携手走进家门。
遇到些旬假的日子,林文升有时也会不去太医院。那时,他便会在每个晌午,和老伴一起坐在院子里,喝喝茶,聊聊以前的时日。
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总是很温暖。
今日可以早些见到老伴了。这是林文升今日难得可以慰藉的事。他想着,加快了脚步。关紫河看到他脸上微微泛起的笑,心中也有些开心。
回家的路,林文升走了几十年,每次到了第二个街角的时候,向西转完,他便会开始数步数。年轻些时,数到五十步,便能看见老伴坐着等待的身影。
最近几年,随着眼力的下降,数的步数也逐渐增加。
“紫河,你师娘每一日都会等我回家,待我数八十步,咱们便能见着她了。”林文升像是在炫耀着。
关紫河会心一笑,抬眼看了看宅子的方向。但他却似乎没有见到师娘的身影。
兴许太远,看花了眼。关紫河想着,紧紧地跟上了林文升。
“五十。”……
“六十。”……
“七十。”……
只剩了三十步的距离,关紫河确信自己没有看见师娘。他知道林文升可能也察觉到了,数着步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脚下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大,甚至还有些不稳。
一百步走完,离林家只剩了丈远的距离。林文升看见大门开着,却没有看见自己的老伴,她常坐的藤椅因为寒冬的原因,铺了一层裁得整齐的厚棉絮。如今,藤椅倒了,棉絮也散落在了一旁。
“老伴!”林文升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林文升有种不详的预感。
关紫河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安。
寒风吹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