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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闲人居的,她转身,把冬生关在了她的小屋外。
“喂。”门外的冬生开口,声音有些犹豫:“你……怎么了?”
汤汤走到桌子前,觉着自己的喉咙干涩,她摸索着要给自己倒水。
茶水沥沥落下,湿了一桌子,汤汤这才发现,自己的杯子上下拿反了,茶水溅了一桌。
汤汤放下茶壶,坐在凳子上,将头埋在手臂里,双肩抖动干干地笑了起来。
冬生在屋外听到笑声,伸手去拍门。
“喂,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呀?”
夜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榕树叶在风中作响。
“黄毛小儿嘻嘻嘻,个都没长全就知道耍姑娘了。”
“阿紫阿紫,耍姑娘,耍姑娘,哈哈……”
“闭嘴!”冬生厉声喝道。
榕树林中一片寂静,好似方才只是风吹过一般。
“他瞪我……阿紫,阿紫害怕……”一个声音又弱弱地响了起来。
“男人!男人都不是个好东西,该死!都该死!!”
“阿紫该死,该死该死……”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如若不仔细听,仿佛只是榕树林中的沙沙风声。
汤汤没有开门,冬生不知道门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耐烦地瞪了一眼那些声音,说道:“再说一句话我就削了你们。”
“哎哟哟,黄毛小儿要削了我们呦。好可怕呵呵呵……嗳,小不点,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怎么了,怎么了阿紫,阿紫怎么了……”
“她失恋啦!”
“哦,失恋啦,阿紫失恋啦……”
“一个姑娘失恋了,你巴巴地守在门口,是要做什么呀,是想要送自己的肩膀给人家,还是把自己送出去啊。”
“嗳~把自己送出去…”
“红绡帐底卧鸳鸯,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嘿嘿嘿嘿,春宵一刻呀~”
冬生的脸瞬间腾上红晕,他虽是个早熟的孩子,但哪里听过这么臊人的话,捡起地上的石子就向那群声音砸去。
“滚。”
榕树林中夜风一阵,那些声音嬉笑地四处散开。
“害羞了,嘻嘻嘻被说中了~”
冬生再不去管那些声音,拍了拍汤汤的门,张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犹豫地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叹了口气,对着门内说道:“我先走了,有事……你就来找我。”
冬生说完,等了一会,见门内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松了口气,往外走去。
闲人居的夜安静了,小屋里烛光恍惚,映着汤汤瘦小的身影。
“哼……放弃,你凭什么叫我放弃。”汤汤喃喃地念着,将手里的空酒瓶一丢。
醉眼迷蒙中,汤汤仿佛又看见了霍却那令人猜不透情绪的眉目,和他在京沪河底反身离去的背影。
汤汤冷冷一笑,从银镯中取出一坛新酒,仰起脖子便灌下一口。灼热的酒顺着喉咙而下,似乎什么悲伤都在那这一刹那忘却了。
“傻女人!为了男人伤心的傻女人!”
“嘻嘻,你们猜猜她还能喝多少坛酒?”
“爱恨欲望,贪嗔痴念,都是人的原罪。”
“再喝,阿紫再喝一坛。”
“谁在说话?”汤汤看向窗外,却未见一个人的身影。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又悄悄响了起来。
“她可以听见我们说话了,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果然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男人!”
“喂喂喂,小姑娘,男人而已,想当年多少儿郎都拜倒在我九娘的石榴裙下,我连正眼都没瞧过。”
“阿紫的裙子脏了,呜呜呜好害怕,阿紫看到天上下了好大的雪……”
汤汤打开门,跑到院子里,只见夜风阵阵,吹得榕树哗哗做响。
“谁,究竟是谁在说话?”
月挂枝头,寒鸦高栖,四周除了沙沙的树叶声,哪来什么其他声音。
汤汤的脑袋生疼,她晃了晃,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榕树叶如浪潮般在夜风里起伏,夜色中一曲琴音缥缈而来,声声阵阵越来越清晰。
汤汤大骇,这突然而来的琴音……竟是姑姑的空山曲。
那空山曲汤汤已经是第二遍听到,第一遍汤汤借引空山曲的力量,带着体内燃烧的灵力打通一处经络。
而这第二遍,却是和之前全然不同,汤汤甚至根本来不及思考,那琴音方一入耳,只觉得刚才的痛苦被这琴音一下放大了无数倍。
汤汤滚落在地,抱头大叫,那琴音声声钻入耳中,要把她的身心脾肺全部撕裂。
这琴音的厉害,不知是比上次多了多少,别说再次引琴音入体,汤汤痛地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阿紫!阿紫好痛,好痛!”
“姑姑饶命,别弹了,饶命啊!”
那些声音凄厉地叫成一团,顿时间整个榕树林都开始哀求。
“姑姑……饶命……姑姑我们知道错了!”
“下雪了,阿紫下雪了,好痛啊啊啊!”
琴声终于停止,所有哀嚎的声音都落了下来,汤汤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汗水浸湿了她整个身子。
“把那条蠢鱼带过来。”
这是姑姑的声音。
汤汤迷迷蒙蒙中,被抬了起来,飘飘荡荡地被抬过了榕树林,身下柔软,好似是有好几双小手。
不知被抬了多久,等她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九层浮华塔,和满眼绚丽的灯花。
汤汤惊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九层浮华塔前,而四周绚烂一片。塔前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摆了一大处宴席。
数十个漆木小桌拼成一方大宴席,上头酒肉瓜果,团花锦簇,红红绿绿热闹无比。
而汤汤所躺的地方,正是那些宴席的正中,一处红幔方台。
“姑姑。”汤汤抬头,看见那绝色倾城的女子正坐在那宴席的最高位,浅笑地看着她。
姑姑一身红衣,朱唇若血,眸色动人,脸颊上带着醉色的红晕,更显得艳丽绝伦。
“小逶夷,你长大了,终于听得懂这空山曲了,姑姑好生欣慰。”
汤汤站了起来,我听懂这空山曲了?她的心里扑通扑通的,她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姑姑的话。
“你醒啦……”
一张脸从旁边凑了过来,汤汤吓得尖叫跳开,惊恐地看着这张脸。
什么东西!
汤汤不是个一惊一乍的人,只是那脸实在不是一张正常的脸。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泛着青灰色的光芒,两行血泪从她死灰白色的眼中落下,滑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
看模样那应该是一个年龄十分小的少女,穿着淡紫色的纱裙,大片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裙子,而裙子下面空空荡荡,竟然没有腿。
汤汤脑中一片嗡嗡声响,想起了之前闲人居中种种诡异的情景,又想起了大榕树下那个白色无脸的身影,艰难地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字:“鬼……你是鬼!”
“鬼!”那个少女鬼发出惊恐的声音,张皇失措地四处张望叫道:“哪里有鬼,阿紫怕鬼,阿紫怕鬼!”
那个少女的面部开始扭曲,整个身体如烟雾一般腾空,咻地一声飞入了林中。
林中四处回荡着她的尖叫:“阿紫啊啊啊阿紫!”
汤汤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鬼。
“姑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汤汤还未听到姑姑的声音,又一阵阴风刮过,汤汤被那风一带,踉跄出去好几步。
只见那阴风落地,是一位娇俏的女子,那女子显然比刚才那个少女死法好多了。
虽然她的脸也是死人般的惨灰,但至少没有血,五官也完整,看来死的并不恐怖。
那女子嘻嘻笑地绕过汤汤,在那一处红幔方台上翩翩起舞,她没有双脚,舞姿十分轻盈。如若不是这诡异的场景,这一舞姿定当是名冠京都的风采。
纱裙舞动,翩跹若蝶,忽然听到咚的一声,一个孩子凄厉的哭声从那女子的裙底传来。
那女子一掀裙摆,只见一个死婴正落在地上,睁着血红的双眼,哇哇大哭,肚脐上甚至还连着青黑色的脐带。
那女子捡起孩子,突然凄凄切切地痛哭起来:“宝儿不哭,呜呜呜宝儿痛,娘亲也痛,娘亲生你生地好痛啊,痛地要死了呜呜呜……”
汤汤眼见着这场景,顿时明白了她的死因,这场景骇人无比,汤汤胃里翻滚,差点再次吐出来。
“小逶夷,你以前看不见她们,是因为你历练太少,眼睛太干净。现在你明白了,就该看看,这真正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模样。”
汤汤抬头看向姑姑,只见姑姑轻挥衣袖,周边仙乐四起,云雾缭绕,竟然还传来了阵阵曼妙的歌声,竟是一派瑶池仙境落九天的模样。
四周阴风四起,数道光影纷纷而落,落在那一方方宴席上,一一化作人形。
顿时间这宴席上热闹非凡,不知从哪变幻而来数十人,有孩童、有老人、有少女、有妇人,她们围坐在宴席上,高举酒杯大声庆贺,乱糟糟地闹成一团。
她们死法个千,有提着脑袋的,有缠着白绫的,有双眼只剩下黑洞的,甚至还有化不出形的,只有一股阴风四处飘动。
汤汤看着这一副场景,愣在原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脑子中突然回想起冬生的那句话。
“什么浮华塔,我看见的就是一座鬼园!”
鬼园……汤汤的脑子嗡嗡作响,身子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毛,自己在这生活了小半月,竟然是每晚每晚和鬼睡在一起。
“嘻嘻嘻,小姑娘,来玩嘛~”方才那个在台上起舞的女人飘了过来,嬉笑着拉住汤汤,丝毫不见方才悲痛的模样。
汤汤全身一阵哆嗦,看着她双手空空,孩子不知去了哪。这些鬼的性情好像都有些奇怪,汤汤咽了咽口水,不敢继续想下去,全身僵硬地被她拉到了一方席子前,瘫软在坐垫上。
“嘻嘻嘻来,九娘陪你喝一杯,何必自己一人在屋中喝闷酒,为什么臭男人伤心。”
汤汤看着她青灰色的笑脸,战战兢兢地接过酒杯。
“蠢货!”对面一个妇人大拍酒桌,汤汤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酒洒在身上。
汤汤汗涔涔地抬头,见那妇人方脸阔嘴,生得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力气活的好手,只是脑后勺丢了一半,想来死地并不怎么好。
“为什么臭男人伤心!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妇人声如洪钟,火冒三丈。说这话时,一方阔嘴拉的老长,嘴角向下,像极了京剧里的白脸丑角。
“好啦好啦,任姐你消气。”那叫九娘的女鬼打圆场道。
任姐气焰飞涨,又砰砰砰拍了桌子说道:“我为那臭男人做牛做马,一不提防他,竟然就与一个邻村的寡妇好上了,还合伙拍了老娘的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那妇人越说越气,气得后半个塌下的脑袋颠颠地。汤汤望着这满园的鬼,默默把自己的酒杯加满一口灌下,我还是醉了好,醉了好……
……
“嗳九娘,别走呀,你不喝,我不喝,小爷这酒往哪搁。”
说这话的是谁,正是这个就差泡进酒缸里的汤汤,只见她一手拉着九娘的手臂,一手拿着酒杯,眼里醉醺醺地,一首打油诗朗朗上口。
“任姐,继续呀,别干看着。你不醉,他不醉,今晚睡陪小爷睡。”
任姐一如既往地拉着嘴角,看着汤汤耍酒疯。
“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被折磨疯了。”
汤汤举着酒坛,一个个拉着朗声劝酒,此前那些惧怕现在已经是荡然无存。
“青莲大师,别念我了,什么人的原罪。今高兴不说这些,喝一杯罢,酒肉穿肠过,佛在在心中啊。”
“阿紫……阿紫过来。”
那叫阿紫的鬼魂见汤汤要来抓,小兔子一般嗖地一下逃地飞快。
“小姑娘,不是九娘说你,你想一个人,就不要在这喝酒,该到那人身边去。”
九娘把醉醺醺想要满场劝酒的汤汤抓来,叹息地扶了扶发髻,说道:“想当年有多少公子哥赶着要娶我,靠的是什么,是喝闷酒吗,当然是靠手段啦。”
“手段,什么手段?”汤汤好奇地蹲在九娘身前,酒坛子杵在地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九娘故作神秘地眨眨眼,说道:“两个词,欲擒故纵,霸王上弓!”
汤汤似懂非懂地点头,发出一声哦,酒劲上头,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
“明白了吧,傻姑娘,这夜色正好,你不醉,他不醉,今晚谁来陪你睡?”
四周仙乐阵阵,酒香醉人,汤汤想着,九娘说的话好似很有道理的样子……